明亮的,繁复的光。
阎知秀的记忆已经非常混乱了,虚无是只可恨的蛀虫,拼命在他灵魂的果肉里钻洞。他忘了自己正置身于哪个时代,他误以为在他面前,德斯帝诺是万年之后的纳达,既然如此,他还有什么必要遮掩着自己的纹身呢?
蛾翅的纹路顷刻流淌满肩,放肆地交织下去,犹如一面锦缎的繁花,这堪称匪夷所思的一幕,令德斯帝诺完全失去言语的能力,无话可说。
“那是德斯帝诺的神纹……”卡萨霓斯震惊地喃喃地道。
“他们已经是伴侣了?”哀露海特心头乱糟糟的,“他们什么时候结成的伴侣?”
“我见过你,纳达。”阎知秀呓语道,他的神智时而清醒,时而混乱,有时他在对德斯帝诺说话,有时他在对“纳达”倾诉。
“有段时间,我其实非常恨你……我情愿和你一起死,可你却把我送走了,你就这么把我送走了。死人不再有知觉,活人却得留下来,承受所有的痛苦和折磨。我的心碎了,全碎了,我想你想得多么难堪……那一刻,我觉得我是全世界最可怜,最困苦潦倒的人。”
“所以你说我很坏,我对你最坏了,”阎知秀涣散的瞳孔缓缓聚焦了一下,他微笑着,眼里闪烁着水光,“我怎么能不坏呢?你把我的纳达杀了,你让我眼睁睁地看着祂死……”
德斯帝诺无法自控地颤抖着,祂正在面对真相,一个祂不愿接受的真相。
“以前我经常思考一个问题,因为你是神嘛,虽然你失去了很多东西,可你还拥有很多,而我只是一个人,寿命短暂,见识浅薄,”他茫然地说,“比起你,我好像个穷光蛋,什么也没有。你为什么会爱我?”
“后来,我渐渐的就想通了,作为人,我有的是无限的可能和无限的未来。我是只能向前走,不能回头看的生物,我活着的每一天都在走向衰老,同时走向未知。”他满意地笑道,“那你爱上我也就不足为奇了!假如你失去方向,不知道往哪里走,没关系,我带你走啊,我会拉着你的手一起走的。”
猝不及防的泪水,骤然从德斯帝诺的眼眸中掉落。
“我知道它正在吞噬我的记忆,”阎知秀低声说,“它还是找到我了,我的时间恐怕剩得不多,曾经来不及说的,开不了口说的,趁现在都告诉你吧。毕竟你那么笨,靠你自己想,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领悟……”
他的手更冷了,人的话语迟钝地断在舌尖,他张了张嘴,却只能疑惑地停下。
阎知秀忘了自己刚才想说什么,神纹带来的短暂清醒,仅仅是昙花一现的奇迹。
德斯帝诺终于感受到了那股空寂荒芜,万物不存的寒意……它涌动在他的身体里,自始至终,它都暗暗地潜藏在他的身体里,时刻等待着暴起的机会!
——虚无。
神的权柄,时间,空间,光明和黑暗,牺牲与燃烧……一切的一切,都无法与之抗衡的结局。
——虚无很快就会带走他。
德斯帝诺的心冻结了,祂的灵魂同时跟着冻结。
“……诚如你们所见,他不属于当前的时间线,”一片寂静中,理拉赛悄声开口,“准确来说,他来自数万年之后的时间线。”
“你既然早就知道,为什么一开始不说?”厄弥烛沉声问。
“你应该早点告诉我们的!”奢遮厉声道,“他的灵魂如今已是千疮百孔——”
“——我不说正因为他是逃回来的!”理拉赛扇动蛾翅,咆哮着回击,“在他的时间线上连德斯帝诺都死了!他亲眼见证了宇宙被虚无吞噬,他是逃到这里来的!”
浑如炸响的十万个晴天霹雳,所有的主神,全在过度的惊愕中沉寂。
“太多年之后,我们都离开了,”理拉赛疲惫地说,“离开了很久很久,久到这个宇宙只剩下德斯帝诺……我想虚无就是在那一刻挑中了这里,它被祂所召唤,决定要吞噬这里的万事万物。”
“那天人类找到我,他来给我送请柬,同时跟我说了很多话,他对我的法阵……那个如何对抗虚无的构想,熟悉得让我都觉得心惊肉跳。”理拉赛的触角低垂下去,“他准确无误地挑明法阵的构造和原理,他还会阅读神文……我一下就猜到他不是这个时间线的人,再联系到他对我们的态度,对德斯帝诺的态度,我想,他口中的那个‘死去的丈夫’,莫非是数万年后的德斯帝诺本尊吗?”
“于是,我试探着向他提问,而他的反应,则令我大吃一惊。”
智慧之神久久沉默,其他主神也僵滞得不能言语。
“我私底下琢磨了很长时间,因为我实在不能确定,未来的兄长到底是怎么死的,无论现在还是未来,我想祂都一定深爱着这个人,祂不可能自我了断,抛下伴侣不管。可是,还有谁能害得了祂?”理拉赛打起精神,接着说,“到了宴会那天,我问了他三个问题,第一个问题,他就告诉我,德斯帝诺的死因是‘不能说的’。”
银盐笃定道:“虚无。”
“唯有虚无。”哀露海特说,“除此之外,混沌的飞蛾将与存在同长。”
“然后……他来了。”卡萨霓斯发抖地道,“他是怎么做到的?虚无会吞掉一切,包括神明的权柄,倘若未来的德斯帝诺已经湮灭,那他是怎么跨过那条时间的河,来到现在的?”
阎知秀静静地望着哭泣的蛾神,忽而恍惚地道:“我是跑过来的,头也不回地跑过来的。我有天赋,我总能找到命里的出路。”
听见他的声音,卡萨霓斯迸发出哽咽的叹息。
“至此,”理拉赛轻声说,“他改变了命运……德斯帝诺的命运,我们的命运,家庭的命运,还有宇宙的,万事万物的命运。”
众神静默着,祂们想起阎知秀第一次出现,灵魂仿佛蕴藏着一把宝剑的寒光。说来真是奇怪,他不怕祂们,更不怕德斯帝诺,他不会屈从任何权威,任何高墙,内心深处似乎有种从容的力量,可以与全世界抗衡。无论是超自然的强力,还是万神殿所拥有的权势辉煌,都无法动摇他的立场。但在这些背后——这个人的确固执顽强,可他并不狭隘。他对祂们充满宽容,善待身边每个值得善待的存在,他的爱如此纯粹,以至闪闪发光。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是众神共同的心声。祂们无休止地对他感到好奇,试图探究他的过去和未来,此时谜底终于揭开,祂们却宁愿这一切都是个虚构的谎话。
“那他要怎么办呢……”安提耶再也无法克制,低低地哭了起来,浑圆如天体的泪珠,从神明的复眼中滚滚坠落,“他救了我们,可他该怎么办呢……”
“为什么……”银盐艰难地稳定情绪,确保祂能发出准确的声音,“为什么虚无突然来了?为什么它之前没有动作,偏要在这时制造灾难?”
“——因为我们的未来已经改变,”哀露海特沙哑地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喉咙,“现在,只有他才是虚无的追捕目标。”
“虚无迫切地想要抓住他……”奢遮嘶声道,“他目睹了这个宇宙在未来被吞噬,却孤身一人逃走了。他的脑海里还保有旧日的记忆,不吞掉他,就不算狩猎完成。”
卡萨霓斯断断续续地问:“怎么办?我们,我不知道……我没见过这样的事,如何才能把他救出来?”
“我们对虚无知之甚少,”理拉赛焦躁地撕扯着自己的领毛,“我的研究只是以防御和转化为主,怎么救人,我……我再想想,让我再想想……”
一开始就寡言少语的厄弥烛突然说话了。
“这个宇宙找不到办法,不代表其他宇宙也没有,”战争与毁灭之神狠戾地开口道,“打开通往其他宇宙的门户,让我用战争的烈火淹没另一个时空的群星!给我一点时间,我保证能找到可供使用的资料和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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