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家庭里,银盐的警告已经算得上十分友善,祂不能忽视这个预兆。因此,在接下来的三十个恒星日里,安提耶没有去见祂的朋友。
祂强迫自己投身进亲族的不善漩涡,在这个冰冷,病态,充满恶意的丛林里,祂跳起同样冰冷,病态,充满恶意的舞蹈。没有人类的捋毛毛,没有人类的言语和微笑,以及他弹在自己脑门上的手指头,安提耶很快就再度变得暴躁起来,像个一触即发的火药桶,勉强地忍耐着爆炸的欲望。
“奇怪,”奢遮冲祂咧开嘴巴,露出森森锋利的尖牙,“你这样看上去顺眼多了,该不是我的错觉吧?”
那天,安提耶差点跟奢遮打成两败俱伤。
祂劈毁了梦境水池的一角,奢遮一边大笑,一边用诡谲灵动的瞬闪,在祂的灵魂上撕出数道久不愈合的浅痕。
当哀露海特匆忙赶到,和银盐一起将祂们分开后,奢遮滚在角落里,又发疯一样地大哭起来。祂的哭声高亢尖锐,犹如刀锋,刺骨地划过所有神祇的耳膜。
这其中,唯一还能笑出声来的就是厄弥烛,祂高高兴兴地看着这场纷争发生,快乐得像是白捡了一块金子的凡人农夫,就差手舞足蹈了。
“我们办个宴会吧,好不好?”卡萨霓斯无力地提议,“我们就举办一个宴会,再试着邀请一下我们的兄长,邀请德斯帝诺……”
“你知道祂不会来的,”理拉赛嘶声说,“祂永远不会!”
“我们总要尝试!”卡萨霓斯大喊道,“据我所知,祂那天不就为你出来了吗?!”
理拉赛的瞳孔发颤,祂的声音也在怒火中发颤:“你不敢……”
“——可以!”哀露海特沉声喝道,中断了下场一触即发的战争,“可以,我们就这么做吧。
“举办宴会,拉开万神殿的星空,将请柬发送到大兄的领域深处,无论祂肯不肯出门……我们就这么做。”
神域一片寂静,奢遮也渐渐止住了哭声。
哀露海特慢慢站起来,祂捏着高挺的鼻梁,疲惫地喃喃道:“……反正,情况还能糟糕到哪儿去呢?”
安提耶再也受不了了。
祂像个受了伤,疼得不知道该怎么办的小孩子,只能一路哭着跑回自己的避风港。阎知秀在睡梦中听见那痛苦不堪的嗡鸣,等他睁开眼睛,安提耶已经撞到了他的胸口。
大飞蛾浑身紧绷,连领毛也贴得硬邦邦的,完全不复往日蓬松绵软的模样。阎知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连忙把祂搂着,再给祂围上一圈毛毯。
自从那些侍祭进行了失败的暗算之后,阎知秀稍微施展手腕,就把那群小角色吓得魂不附体,再也不敢跟他住在一块儿。如今独门独栋,倒也不怕有人听见动静。
“怎么了?”阎知秀关切地问,“是不是又跟谁打架了?伤着哪儿没有?”
安提耶紧紧地缩在他怀里,哭得嗡嗡乱响,翅膀都斜得横七竖八的,乱糟糟地支愣着。阎知秀给祂摆正两边的蛾翅,看上头的花纹划得斑驳不清,肚皮上的绒腻短毛也缺了好几块,跟破碎大陆的地图似的,就知道这头小蛾子受了好大委屈。
“没事了,没事了……”他叹了口气,拍拍蛾子的领毛,用手指头温柔密密地梳理着,“不要怕,你不想说也没关系,这里没有别的神会伤害你……你看,石榴花,金色的石榴花,有没有见过?这是他们新种出来的……”
阎知秀接着把花往蛾子头上一放:“看,放你头上刚刚好,诶,像喷泉。”
安提耶气得鼻涕泡都要喷出来了!
祂越发哇哇大哭,可是被人这么一打岔,哭声里痛苦的成分确实减少了很多,现在是生气人类居然不好好哄祂的成分居多。
阎知秀苦笑着摸摸祂的肚皮,其实他也不知道怎么哄小孩儿……好吧,哄一个几万岁高龄的青少年,只好试着把祂抱在怀里,摇来摇去,轻轻拍着祂的翅膀根。
真的奏效了。
安提耶蜷缩在人类胸前,祂不哭了,但是奢遮给祂留下的伤口,却强有力地把祂拖进了梦乡,消弭了祂的一切挣扎。
阎知秀松一口气,把主神放在自己的枕头上,给祂盖好毯子。
“原来如此。祂每次出来,就是在和你私会。”
身后传来的声音柔和,坚固,犹如厚重冰层下的暗涌,静谧中深藏着惊心动魄的危险。
阎知秀的手停顿一下,他整理好床铺,平静地转过身。
“我是祂的朋友,不用把氛围渲染的这么古怪。”他说,“你是银盐。”
高大的神祇站在屋内,周身散发出的微光照亮了每个阴暗的角落。和理拉赛一样,祂的美丽雌雄莫辨,强健的肌肉仿佛水波起伏,又全无性征。
银盐一怔。
“你不怕我。”银盐低声说,“你对我没有敬畏之心,没有畏惧之心,你对我说话,就像面对着自己的同类。你是谁?”
阎知秀思忖一下。
“我们出去说话吧,”他说,“安提耶睡着了,免得把祂吵醒。”
他率先迈过主神的身侧,走出房门,银盐反倒有点不习惯了,祂眉心轻皱,还是跟在人类身后,来到那片湖畔。
被主神频频造访,湖神已经有点想死了。
“让我们开门见山地说吧,”阎知秀道,“你是反对你的家人跟人类来往,还是怎么着?”
银盐低头观察他,祂沉默半晌,低声道:“不。”
“那你会看不起人类,看不起我吗?”阎知秀猜测。
“不。”
“那就是好奇?你对安提耶怎么跟我当朋友感到好奇?”
银盐不再说话。
祂确实好奇,家族里的每个神都在好奇,但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因为祂,祂们,都对安提耶的状态充满妒忌,甚至感到隐隐的恨意。
——安提耶为什么如此心满意足?祂的灵魂变得轻盈,好像有什么别的东西,健康的,快乐的,明亮的东西,填满了祂的心胸,令祂富足美满。祂整天笑啊,走神啊,幻想啊……出现在这个家庭里,是多么水火不容的气场。
“你对祂做了什么?”银盐终于问,“你是怎么做到的?你用了什么秘术奥法,迷惑了祂的心灵?”
阎知秀毫不避讳,他双手抱胸,直截了当地道:“我给了祂拥抱。”
“……拥抱。”
“很多拥抱。”阎知秀说,“我本来想说大概比你们给祂的拥抱还要再多几百倍,但转念一想,你们给祂的拥抱应该是零,所以……”
银盐不赞成地批评:“荒谬。”
“你要是想,我也可以给你拥抱啊,”阎知秀耸耸肩膀,“哦,不止是拥抱,除了拥抱,我还可以倾听你有什么烦恼,给你一点鼓励,或者是嘲笑,然后我可以挠挠你领口的毛毛,给你马杀鸡一下——你懂的,我很喜欢毛茸茸的家伙。”
“你把祂当成你的小宠物,”银盐勃然色变,脱口而出,“你侮辱祂的尊严,你把主神当成什么?一条摇尾乞怜的狗吗?!”
“宠物起码是要宠的!”阎知秀严厉地回击,“但是你们,我看不出这个家庭给祂,或者给你带来了什么。是的,祂是主神,但祂比我遇到的流浪儿还不如,起码流浪儿还可以交朋友,不用受家人的打骂,满身是伤地跑到我这儿来哭!”
银盐受了他挑衅的注视,竟一时哑口无言,不知如何反驳。
“顺便一提,祂也可以鼓励我,嘲笑我,朋友就是要平等地嘲笑对方,不过祂心地很好,通常不会对我这么做。”阎知秀冷冷地盯着祂。
“在质疑我之前,你最好想清楚,你这个家庭里每个成员的身份都是失职的,兄长不像兄长,小辈之间跟斗鸡一样撕得你死我活。我听说你的权能是创造和守护,既然你守护不了任何东西,就别把这份挫败发泄在一个外人身上吧,这可不太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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