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了一会儿,蓦地明白过来。
床上的东西在翻找着什么。
或者说,床上的东西在找他。
“没有啊……”那东西说话了。
“没有啊……”
嗓音不辨男女,仿佛粗石刮擦的嗞嗞动静,听得人遍体生寒,鸡皮疙瘩直往外冒。
翻找无果,贺九如眼睁睁地看着一双脚落在地面上,脚底鲜血淋漓,脚背浮肿,青白的皮肤冒着尸斑。
凭贺九如能看见的角度,他发现这双脚在房间里仔仔细细地走了一圈,而且时不时在饭桌跟前停下,再穿过简陋的屏风,去后头的洗澡桶里探寻,它找遍了整个房间,却没有想过要来床底下搜查。
它的声音也变得怨毒而不甘,带着恨不得将贺九如杀之而后快的浓烈情绪。
“没有啊……到处都没有啊……”
最后,它打开了房门,“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一路向外去了。
走了吗?
贺九如半松了口气,掌心全都是汗。
在经历了三仙的事件之后,他对梦境里的所见所闻便越发谨慎,不太敢再像以前一样鲁莽。他见识过三仙的能力,以及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叫啥来着,什么馍馍人?
总之,当他真的亲身体会过这些可怖的凶神邪仙,并亲眼见证了牠们的威能,在梦境里游历的时候就更要加倍小心。哪怕他有白光护体,真要再碰到一个“仙人”,他都必定吃不了兜着走。
他再仔细侧耳倾听了片刻,再三确认过脚步声已经远去,这才决定从床底下出来,起码要换个地方躲藏,总不能整晚上尽在一个地方趴着。
正当贺九如探出半个身子,打算爬起来的时候,门外的走廊里骤然传来一阵沉重急躁的脚步声,犹如暴雨雷霆,起落间带着粘稠的血水,疾速朝他的房间冲了过来!
贺九如闪电般缩回床底,但他缩得快,那玩意儿来得更快,转眼便杀回了他的床边,一动不动地站着。
贺九如的心脏跳得扑通作响,激烈地险些从嗓子眼儿里跳出去。他越是想平复心跳,越是平复不下去,他紧紧捏着拳头,都怕对面听见这个聒噪的动静。
“还是没有啊……”
它哀怨地拖长了声音,忽地气息一顿,发出尖利的,嘻嘻的瘆笑。
“找到了……找到了……”
找到了?它找到我了?
贺九如心口一紧,还不等他有所防备,在他的视线里,那双脚纹丝不动,却有一颗惨白肿胀的人头从中间骤然倒挂下来,两眼血红,死死地盯住了他!
“在这里!找到了!”
“啊啊啊——!”
贺九如吓得连声大喊,差点把心脏也吓吐出去,他紧闭双眼,直接奋不顾身地往前掏出一拳!
白光犹如爆发的游龙,裹挟万夫莫开之力咆哮冲出,訇然穿透整颗鬼首。那厉鬼只想着戏耍猎物,不料猎物居然是这般棘手的硬茬,瞬间被白光轰得粉身碎骨,蒸发殆尽。
满室死寂,贺九如缩在床底下,惊得连连喘气,汗如雨下。
坏消息,他差点就被这个鬼吓湿了裤子。
好消息,不是那些所谓的仙人,他可以随便乱揍。
第216章 太平仙(六)
“好凶的鬼,”他心有余悸,不住抚着胸口,“世道真是要变天了啊,随处可见这种古里古怪的阴煞……”
哀叹平复了一阵,他总算能从床底下爬出去。贺九如不想穿鞋了,他避开地上的血脚印,打开客房门,左右探看一番。
两边的木廊黑洞洞的,比现实世界更加狭长扭曲。贺九如想了下,掉过头去把烛台取了,他顺手在烛芯上点燃一簇白焰,烛光顿时照亮方圆寸地,犹如托了一捧袖珍的小太阳。
大约我更适合当道士,贺九如心想,既然有这个本领,游历四方,斩妖除魔倒是个威风十足的选项,但俗话又说了,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货郎的儿子嘛,当然也要当货郎了,否则老贺怎么办呢?
他一面胡思乱想,一面用手稍稍遮挡着烛光,小心翼翼地走下楼梯,四下里探头一看。
没有人。
这基本上是不可能出现的状况,人只要活着就会有魂魄,只要睡着,魂魄就会在梦境中显现。贺九如逛了一圈,客栈里居然一个生魂的影子都看不着。
“啊……”贺九如懂了。
难怪镇上的人都是一副半只脚踏进棺材的模样,他们为了躲避厉鬼在梦中索命,宁肯选择强撑着不睡,熬到白日再说。
“但长久地不睡觉,也是会死人的。”他喃喃自语,叹了口气,“这滋味儿可一点儿都不好受啊。”
远处骤然响起凄惨的哭叫,其中夹杂着含糊不清的求饶声。贺九如听得不好,他蹑手蹑脚地走出客栈,往街上一望,不由倒吸凉气。
梦里的建筑物尽皆呈现出倾斜弯倒,摇摇欲坠的形状,漫天白影流窜,犹如阴幡千缕,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声。
他举起明灯,照着两旁的道路,一眼便看到有只血淋淋的厉鬼趴在栋低矮的商铺上,一边低低地窃笑,一边发疯地猛力摇撼门户。悲泣和求饶就从屋内传出,啼哭不止的是小孩儿,求饶的是大人。
贺九如即刻将眉毛一拧,捋起袖子,迈开大步就朝商铺冲过去。
“禁止害人!”他抡起拳头,跳起来一拳砸在厉鬼的胯骨间,直把鬼魂敲打得放声哀嚎,滚在地上,像条濒死的鱼般不住扑腾,“更不准你吃人!”
一拳打完,贺九如直接上蜡烛烤它。蜡油滴在鬼灵身上,便如火星挨了热油,瞬间烧得翻天覆地,不过数息,就把只厉鬼烧成了黑灰一撮。
火光燃放的异状瞬间吸引了满空游荡的鬼灵,它们纷纷爆发出震慑的恨毒尖啸,当空盘旋成滔滔不绝的阴气漩涡,朝贺九如张开利爪,俯冲而至。
贺九如的前额后心俱沁出汗珠来,赶忙挥舞烛台,把大火烧得遍天全是。眼见自己搞出的动静也没有引出什么不能惹的大老虎,他这才放心,遂顺滑地一脚一个,把扑下来袭杀他的鬼灵全踢成了皮球。
隔着一条街的距离,东西躲在一棵树的阴影后面,小心地探出一颗畸形的头颅,警惕地打量着被鬼魂淹在正中央的人类。
在它的感知中,令人闻风丧胆的厉鬼不过是一缕衰弱的气,真正辣手的却是那个活人。昨夜的一顿窝心脚,直将它踢飞出去老远,身上都踹出两个大洞。
它放弃了大部分躯体,方能从仙宫中脱逃出来,到目前为止,也不过吞吃了三个微不足道的仙人,距离恢复本体还离着好长一段路,是以昨夜它不得不先躲起来养伤,缓了许久才好。
东西很不甘心。
世间不可能有比它还要狞恶暴虐的事物,可是,对比的结果显而易见——那个活人就是比它还要危险,还要凶恶。
它直勾勾地盯着对方,脚下滚过一颗被踢成球的鬼魂,东西下意识摸起来,吃了,继续盯。
又滚过一颗,摸起来吃了,接着盯。
接着滚过一颗两颗,飞过三颗四颗……蚊子再小也是肉,东西的注意力慢慢被这些小零嘴所吸引,它逐渐走出树木的遮蔽,开始专心致志地捡地上的鬼吃,不知不觉中,它与人类的距离同时越发挨近。
贺九如单枪匹马,一个人就应对了浩浩荡荡的鬼灵大潮,只是他再怎么有天赋,命再怎么硬,凡人的精力终究是有极限的。他的膝盖隐隐酸麻,手臂亦软得快要端不动掌心的灯盏,细汗凝结成大颗的汗珠,雨点般滑落颧骨,只是不敢显露疲态。
正在他苦苦支撑时,面前的厉鬼蓦地聚合归置在一处,显化出近乎实质的形态,面皮煞白,笼罩在一层狰狞青气之中,眼眶漆黑,张着血盆般的巨口。
“你究竟是何人?”厉鬼凄声咆哮,“我等乃是长宝仙官座下仆役,你胆敢插手仙宫事务,莫非不怕天罚?!”
闻言,贺九如登时气结。
仙宫仙宫,怎么又是仙宫!路过一个村是仙宫的地盘,路过一个镇还是仙宫的事务,你们这个仙宫是狗变的不成,不去城里头待着,天天跑到乡下来拉尿圈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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