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人一语不发,收拾好碗,便快快地出了门,好像一刻都不想在这浸透了病气的地方多待。
贺九如面色苍白,只觉四肢无力,手脚都软得像棉花。他虚弱地喘了会儿气,头晕脑胀地倒在床上,只能闭目养神。
他的遭遇,是这座宅院里心照不宣的秘密。
镜城贺氏是大户人家,祖宅人丁兴旺,走官场就官运亨通,做生意就蒸蒸日上,外人看了,只有眼红艳羡的份儿,但又有传言流出,说贺氏的祠堂供的不是先祖,而是一尊凶煞野神,因此才能不绝百年,护住全族的运势。
传言和真相,只能说一半一半。
贺家的祠堂里,确实供了一座凶神,而贺氏祖上与凶神有契的,正是贺九如这一脉。可惜他生来有损,孱弱不足,如何能与凶神结契,制衡它的煞气?因此,贺家上下都把他当成弃子,只随意一抛就完事了。
贺九如叹了口气,转头看了下自己瘦弱的手掌。
与凶神结契的既定日期快到了,不知道族中会选谁担任结契的人?
“凶神,凶神……”他念叨着这个称谓,感觉满口里的苦味仿佛更重,贺九如不由笑了起来,“你有名字吗?还是说,你就叫这个名字?”
祠堂里,被重重红线铜钱压着的神像蓦地动了一下。红线下,神像畸多的眼目流动着焦油一般的黑光,闪烁了刹那,便停住了。
殷不寿茫然地观察着上下四周,他隐约知道,自己应该要找到某样东西,也许是某个人,可他的脑袋只是混沌一片,什么也想不起来。
作者有话说:
贺九如:*大声咳嗽*我生病了!生病的人最大,现在我是皇帝!
其他人:*没有人理会*
贺九如:*伤心,失落,震惊,难过*什么……原来……我不是皇帝!*恍惚*
殷不寿:*从神像里挣扎着爬出来*我是宠妃!宠妃来了!
第242章 太平仙(三十二)
贺九如凝视着头顶长出点点霉斑的床帐,暗色的斑块,静静地凝固在深紫色的老旧布料上,散发出一股尖锐的馊味儿。房间晒不到太阳,到处都冷飕飕,阴仄仄的,也不知墙角是不是生出了湿滑如蛇鳞的青苔。
大约府中稍微体面一些的下人居所都要比这里强得多,但他活动着软弱的脖子,左看右看,倒还挺满意的。
房间整齐,墙壁坚实,就是挺不错的住处了,起码不用幕天席地,打着铺盖在山里头睡。
……怪事,我怎么会这么想?
贺九如费力地转转手臂,眉头皱得很紧。正如他对这间栖身之处的感想一样,对待自己目前的身体状态,他也觉得奇怪。
我又怎么成了这样一副病歪歪的熊样儿?我应该很健康,很能折腾才对啊?
想不通,想不通就不想了,贺九如只能像一条躺在床上活动的米虫,等待固定一天两餐的投喂。
硬饭硌牙,菜汤没放盐,淡如白开水,他统统不嫌弃,吃得一干二净。吃完了就继续在床上熬到天黑,没人说话,没人陪他聊天,日子过得令人牙酸。
如此平平淡淡地躺了两日,第三天,贺府却出事了。
正值半夜,贺九如睡得迷糊,忽然听见主宅的方向传出一声巨响,跟着就是割裂黑夜的刺耳尖叫,继而火光通明,无数人的脚步咚咚响起,急急忙忙地向那边赶去。
贺府是分内外的,最里层的宅邸院落,园林花圃,住的是这个氏族的核心亲眷,老爷太太们全在那边待着。贺九如虽然名义上被人叫着“少爷”,实际父母早亡,自身无牵无挂,更连最重要的价值,即牵制凶神的能力都失去了,因此只配待在第二层的偏远地带,没资格进到内院。
贺九如从梦中惊醒,迷迷瞪瞪地打量了一阵子,并不关心内院的高贵人们出了什么岔子,自顾自地睡去。
翌日清晨,两个负责浆洗衣物的小丫头路过此地,犹如两只声音清脆,穿透力极强的黄鹂鸟儿,叽叽喳喳地就把原委说给贺九如听了。
“昨晚上怎么回事儿啊?怎么大公子突然就殁了?”
“你还不知道?我听东门的李大娘说,是祠堂那边出事了!”
“啊?真的假的?”
“真的呀!说是祠堂闹鬼了,好凶好可怕的一个鬼!身子这——么高,脸这——么长,死人似的白!见了人就掰脸看,还问‘是不是你’?听说,大公子的头都给掰没了……”
“你,你别说了,我怕!”
说到最后,两个小丫头吓得要哭不哭的,再看这附近清幽寂静,半个人影儿也无,更吓得不行,赶紧跑走了。
贺九如听得暗暗心惊。
他知道,与凶神结契的日期就要到了,自己是个下不了床的废人,族中还没选出合适的人选。只怕祠堂闹的不是鬼,而是比鬼可怕千万倍的东西。
不过说这些,和现在的他都没什么关系,唯一重大的关系,是他今天的药和饭,大概不会有人送来了。
命苦啊,怎么偏成了个药罐子?
贺九如想尽办法,要从床上爬起来吃饭,奈何体能实在不允许,他在褥子里扭了半天,只把自己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在躺着不耗力气,勉强能忍着一日不进水米。
外头传来若有若无的哭声,大公子死了,丧事却不能大张旗鼓地办,只好先把尸体敛起来。第五日,贺府上死的人更多,无一不是被凶神掰了脑袋,血淋淋地撂在房里。
人死得越多,关于凶神的传言就越详细,越可怖。据说它动手之前,会先问上一连串的“是不是你”,倘若回答“不是”,下一刻就会尸首分离,倘若为了保命,稀里糊涂地回答“是”,那它必定会像猫玩老鼠一般,把人折磨够了再杀。
漆黑的浓云遮蔽了贺氏的宅邸,连只苍蝇也逃不出去。府上人人自危,掌家人眼下已是急得团团转,贺氏传了几百年,多少代,极少出现这样古怪的恶事,如今看来,再找不到结契人,凶神非得把全府上千号人口都杀光不可。
但贺九如不关心这个,两天没人给他送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饿得眼冒金星,快要升天了。
这天夜里,他正躺在床上昏昏欲睡,努力抵御饥饿的侵蚀,一阵诡异的阴风渗进房内,有什么沉重且巨大的东西,静悄悄地站在了他的床头。
贺九如发觉不对,他竭力睁开双眼,房间里黑黢黢的,没点灯,但借着室外的昏暗的火光,他一下清醒了,冷汗像过电般流经全身。
——一尊长得惊人,足有两人多高的东西,此刻正站在床边,弯着腰看他。一张惨白鬼面尖长到畸形,眼眶更是黑如两个空洞的漩涡。
贺九如一口气没喘上来,这一刻,完全是人体本能的反应占据上风,他还没叫出声来,一个虚弱无力的巴掌已然拍在这玩意儿的脸上,给它打得脑袋一偏。
扇完这下,他愣住了,殷不寿也愣了。
其实并没有很痛。这个人生着病,力量衰微,耳光打在它脸上,便如一个飘荡荡的抚摸,令它的表皮酥麻了一下又一下。
静默数息,殷不寿说:“……你打我。”
贺九如本来就体力不支,这下相当于剧烈运动了,他喘了好一会儿,实在不知说什么好,于是道:“谁让你大晚上在这儿吓人?”
说完,一人一魔都滞住了。
贺九如心道这什么氛围,怎么如此黏黏糊糊,跟调情似的?
他撑着脖子,不知为何,尽管面前这家伙长得如此不堪入目,他心里却没多少畏惧之情,反而像是看多了般,丑着丑着也就习惯了。
“你是凶神吗?”贺九如艰难地问。
殷不寿道:“我是殷不寿。”
“殷不瘦。”贺九如说,“你是不是要问我,那个问题?”
殷不寿似乎还没反应过来,依旧在回味那一巴掌的感觉,闻言,它呆呆道:“是不是你?”
贺九如:“对对对,就是这个……”
他气若游丝地缓了一阵子,实在没得办法,唯有死马当活马医,道:“你先给我,给我拿点吃的来,我再答你这个话,我快饿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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