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个比方,如果是我自己,有些话不说,有些情绪不外露,通常是我自己不想,”温艽艽解释道,“他好像不是。你看你抱着他,我用注射器给他推药的时候,他身体会因为疼痛有反应,比如发抖、抽搐、盗汗、失温……他的身体是会对疼痛有被动反应的,说明并不是不知痛。但对于疼痛这个事情,他没有主动表达的能力,或者说是已经养成了一种极端克制自己表达疼痛的习惯,几近于原生本能。他不会喊,甚至脸上的表情都是空洞茫然的,如果只看他的脸,我甚至会以为他可能只是有点冷,根本看不出是痛。我总觉得,他要么就是先天的生理功能发育不全,要么就是后天经过不断训练形成的这种刻板反应机制。”
“后天训练?”陆宗停听完,口中喃喃地吐出来一个名字,“陈中岳吗……”
“能训练陈博士的,估计也就前总司了吧?”许慎差不多同时说出来这句话,“老陆,我听说你也被前总司训练过一段时间,依你所见,他是不是能做出这种事情的人?”
陆宗停神色有些怪异,但却没有回答许慎,而是去问温艽艽:“这有办法通过医疗检测确定吗?能治吗?”
“怎么会有,”温艽艽无奈,“你是真一心扑在战场上啊,十字灯塔的精神疗愈科老早就撤销了,因为天涯塔认为心理和精神治疗都是些故弄玄虚名不副实的病,早就不在这方面上花费任何资源了,哪里还有什么检测能确定陈博士的问题。”
“那就是也治不好了。”陆宗停低喃着道。
三个人怪异地沉默了许久,许慎拍拍陆宗停的肩膀,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能道:“好好陪陪他,我还有别的事情,先出去了。”
温艽艽也立刻站起来:“我也是,你有事再喊我。”
陆宗停等他们离开后,独自在陈泊秋床边呆呆地坐了很久,身体都开始因为麻痹而有些僵冷时,才艰难地动了动,轻轻握起陈泊秋冰冷枯瘦的手。
随后他弯下腰,将额头抵在陈泊秋的手背上,缓缓吐出胸中积郁的寒气。
“他怎么对你的呢……” 他闭着眼睛,喃喃自语着,“他到底是你亲生父亲,总不能像对我……”
—
陆宗停已经记不清什么时候、在哪里遇到的陈中岳,因为自己那时候就快死了。
一开始他有爸爸妈妈,世界上鲜花很稀有,爸爸会用各种各样的废纸折成花送给他和妈妈。他们都很爱他,说会一直陪着他到世界末日,一家三口死也要死在一起。
天灾没有差别地摧毁一块又一块大陆,他们一路颠沛流离地逃亡,爸爸妈妈一开始还抱着他,后来就牵着他,再后来就让他在后面跟着跑,他们声嘶力竭地催促着,跑慢了爸爸就红着眼睛打他,妈妈就哭着骂他。
花好像也再没有看到了。
他们躲在一个山洞里休息时,他在睡梦中忽然感觉自己脖子很痛,呼吸很困难,他咳嗽着睁开眼睛时,看到妈妈扭曲的脸上满是眼泪,而爸爸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动手啊!为什么不动手!!他迟早会把我们拖累死的!只要我们两个在一起就好了,我们以后还会有孩子的!”
妈妈却没有掐死他,而是抱着他哭了起来,后来爸爸也过来抱着他们一起哭。
他太小了,不太明白父母的悲伤和眼泪,没有跟着哭,只是忍着脖颈处的剧痛,小心翼翼地问:“爸爸妈妈,你们不爱我了吗?”
他们只是哭,不再像以前那样回答他,你是我们最爱的宝贝。
他以为他们只是那一次忘记回答了,后来又问了很多遍,他们也都没有再回答。
再后来,他们遇到了一场持续了半个多小时的陨石雨。周围可以躲避的地方都已经挤满了人,他们只能漫无目的地奔跑、逃亡。
最后他们找到了一处废旧楼房的矮小屋檐,却只能容纳一个大人抱着小孩躲在下面。
爸爸妈妈为谁抱着他而争得面红耳赤,他抱着妈妈的大腿闭着眼睛,起初是因为看到那些被坠落的陨石烧成灰烬或者砸成肉酱的活人,后来就因为年幼体弱,不知不觉就失去了意识。
睁开眼睛的时候,爸爸和妈妈就都不在了,一个陌生男人蹲在他面前,在往他身上擦拭冰冰凉凉的药水,看到他醒来,就给他喂水喝。
“小朋友,好点了吗?叔叔是十方海角救援行动队的,听说过十方海角吗?叔叔带你去海角安全的地方,好不好?”男人说话非常温柔,抱他的动作也很温柔,和以前的爸爸妈妈一样。
他疼得迷糊,红着眼睛有点想哭,却摇了摇头努力想要挣脱男人的怀抱,说要等爸爸妈妈。
“你知道爸爸妈妈去哪里了吗?”男人耐心地问。
他又摇头。
“他们要是不回来了,你怎么办?”
“他们爱我,会回来的。”他小声却固执地道。
男人叹了口气,缓缓道:“叔叔找到你的时候,你好像在做噩梦,一直在问爸爸妈妈,还爱不爱你。”
“……”
“他们很久没有说过爱你了,对不对?”
他不应答,却不再抗拒男人将他抱起的动作,只是睁着一双浑浊湿润的眼睛,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
知道自己猜中了,男人眼里浮现出一丝哀伤与怜惜:“至少他们没有骗你。”
他听着这短短的一句话,眼泪却忽然开始不受控制地流。
“没有谁不想跟爱的人直到最后一刻都在一起。如果有爱意,谁都不会吝于表达,”男人擦了擦他的眼泪,“别哭。叔叔告诉你,活下来对我们每一个人来说都是最重要也最艰难的事情,与之相比,别的都可以抛开,所以你不能强求爸爸妈妈一直爱你,你要想着只要他们能够平安就是最好的,而你要学会把他们忘记。”
这个男人就是陈中岳。
陆宗停被他带回十方海角之后,就被注射北地猎犬的血清,排异期过后开始接受他的教育和训练。
他如果因为思念父母而流泪,陈中岳会把他关进暗无天日的地下室,绑在刑架上无法动弹,而面前是正对他胸口的一排刺刀,底下淬着烈火。
他要回答陈中岳的问题,如果陈中岳对他的答案不满意,火就会烧得更猛烈,刀尖也会朝他逼得更近。
“为什么这么想他们?因为他们爱你吗?”
“不爱……不爱了!”
火焰平静地燃烧着,刺刀也纹丝不动。
“那为什么你还要想他们?你还爱他们?”
“不、不……”
“说清楚!”
火焰忽然高高窜起,那一排刺刀随之朝他不断逼近。
“不爱了!我不爱他们了!”他惊惧万分,眼泪飞溅,撕心裂肺地吼着。
刺刀在他身前停了下来,火焰缓缓熄灭,他惊魂未定地剧烈喘咳着。
“他们是谁?”
“我……我爸爸妈妈……啊——!!”
那排刺刀猛地朝他胸口刺去,虽然只浅浅地刺破一点皮肉,渗出一点点血,但足以令一个四岁的孩子魂飞魄散。
“你没有爸爸妈妈,”男人温柔到诡异的声音漂浮在半空中,像幽灵的吟唱,“把他们忘了。”
—
林止聿委婉地把这些称为“情感剥离”训练,能够扛过去的人,无一例外地都能成为一把好枪,一柄利刃——但不会是一个完整的人,相对于人来说,陈中岳训练完毕的成品甚至可以称之为怪物。
陆宗停六岁那年被林止聿和陈泊秋带走,没有成为陈中岳的“成品”,他以为自己关于陈中岳的那些记忆,都只会作为往昔的阴影和夜晚的噩梦存在而已。可时至今日,林荣平的劝导才让他猛然惊觉,他骨子里早就在第一次遇见陈中岳时,就被植入了一个极端偏执的“规则”,那个“规则”甚至被陈中岳美化成一句浪漫箴言。
如果有爱意,谁都不会吝于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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