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好。”陈泊秋安静地把协议书放进装着戒指和登记证的文件袋,抱着它朝工作人员鞠了一躬,“麻烦您。”
工作人员这才瞥向他,发现这人好像还是和当年来登记的时候一样,瘦骨嶙峋,脊背微佝,腿脚也还是一瘸一拐。
所以这么多年,就算攀上陆上校这棵高枝,他也没能过得好一点,又何必折腾这一遭,让人看笑话呢。不过转念一想,或许也是发现赖着上校这么多年,生活好像也还是没有变好一分一毫,终于死心了吧。
他坐在滚动办公椅上,双腿往前一蹬,连人带椅地滑到同事身边,兴奋地道:“大好消息,陆上校终于脱离苦海,恢复自由身了!”
“哇,真的是好消息,我看陆上校这些年眼里都没光了,谁看了不说一句陈泊秋就是他命里的扫把星啊。”
“就是,陆上校这等条件,不知道多少比陈泊秋好成千上万倍的人排队等着呢,可算是有机会了。”
“谁说不是啊,哈哈哈。”
他们兴奋而热烈地讨论着,全然不顾那个因为腿伤行动困难,至今还没走出登记所大门的人,又或者说他们就是刻意说给他听的。
那人忽然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怔怔地看着他们,脸上还是万年如一日地没有什么表情,也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但眼睛却似乎很亮。
“谢谢……你们。”他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嘶哑而模糊。
谢谢你们……为他高兴。
他以后,一定会很好。
一群人面面相觑起来,而那人已经转过身去,背影一瘸一拐,慢慢消失在了门外。
“他好像……也很开心?”
“别吧,他有什么可开心的。”
“可他看起来确实很开心。”
“不知道开心什么,都没家回了。”
其实总会有人生来伶仃孤苦,一生都在流浪。别人眼里的家,不过是他暂避暴风雨的屋檐,片刻停留后便匆匆离去。雨停后阳光落下,那处屋檐就再没有他避雨时留下的痕迹。
可那屋檐下的片刻,却是他在流浪旅途中赖以生存的永恒温暖。
一瞬便暖一生。
—
除了掉出来的银戒,文件袋里还有两本登记证和一本解除伴侣关系协议书。
登记处的婚戒是很廉价的东西,做工粗糙,样式普通。陆宗停曾经听队里已婚的军官抱怨,说那个戒指还不如不送,就光在那里干放着都要变形变色,寓意真不好。
陆宗停手里这对却是光亮如新,他不知道一个人要如何珍惜这被别人弃如敝履的东西,如何小心仔细的打理照顾,才能让它们几十年如一新。
可那戒指上甚至没有印他的名字。
伴侣登记证上已经没有两人当年的合影,甚至只登记了陆宗停一个人的信息,两三页纸张随手翻翻就到底,都找不见一点陈泊秋的痕迹。
协议书后面附着陈泊秋手写的承诺条例,他平时的字体明明是清隽灵动的,这里却像是一笔一划地写,生怕错了一个标点符号。陆宗停不知道是谁让他写这样的东西,他从头到尾看完,只觉得通篇的中心思想就是恨不得陈泊秋这个人马上去死。
他手背青筋暴起,将纸张捏得褶皱不堪,才扼制住了将协议书撕碎的冲动。
他用多维仪拨登记处的电码,手指却一直发抖,眼前也昏花不断。他咬着牙用力掐了两下自己手臂上的伤口,疼得低吼出声,才喘息着甩了甩头,将电码拨了出去。
“您好,天涯塔婚姻登记所。”
“陆宗停。”
“啊……上校,您好,有什么可以帮您的?”
陆宗停胸口疼得厉害,他反复深呼吸几次,才在那种窒闷的疼痛下艰难地挤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你们知道什么叫协议书吗?”
对方明显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上校,您是对和陈泊秋的协议书有什么异议吗?上面有条款的,一切都可以按您的意愿处理。”
陆宗停几度按捺,可听到的每一个字都刺骨锥心,他胸口剧烈起伏着,终于失控地吼出声:“我他妈问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协议书?!”
“……上校?”工作人员显然不太明白他的怒火,“您先消消气……”
“一个人签字就可以生效?这算哪门子的协议书?”陆宗停喘息着,声音嘶哑却凌厉,“你们凭什么逼他签这样的东西,凭什么不问我?!”
“上校,您别生气,这个是陈泊秋自己过来签的,我们没有人逼过他,”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解释,“您如果有什么异议,也可以按您的要求处理。”
陆宗停用力掐着眉心,下颌紧绷得筋骨尽现:“我要求协议作废。”
工作人员明显愣了,但反应得也算快:“呃……好,可以的。”
方才的盛怒让陆宗停透不过气来,眼前阵阵发黑,他靠在墙上闭着眼睛艰难呼吸着,声嘶力竭地道:“为什么戒指和登记证上都没有他的名字?”
“是这样的,海角的人口数据库里没有陈……陈博士的信息,我们是需要调取系统信息才能完成刻印和信息录入的。”
“……什么叫人口数据库里没有他的信息?”陆宗停机械地问。
“就是……”工作人员吞了吞口水,“相当于十方海角没有这个人。上校,您和他的伴侣关系,本来也就是名义上的,数据库里您的婚配关系也一直都是未婚。”
“……”
“所以……这个协议书的效用,其实本来意义就不大,是陈博士他总纠结流程上的问题,我们就给他这么办了,”工作人员斟酌字句,小心翼翼地道,“也就是说,他和您之间从始至终都是没有海角承认的婚姻伴侣关系的。”
他说完了就屏息等待上校的回复,可是等了许久,入耳的却都是凌乱的喘息声,他自然也不敢切断通讯,继续等待,却是等来了一个他意料之外的问题。
“人口数据库里没有信息,对一个人的生活工作有什么影响?”
“这个可能要数据库的同事才能给出专业回复,我可以给您举几个例子。比如在海角办事,他是走不了系统流程的,申请、函件、公文,都是需要手写,审批过程也需要自己去跑。大多时候,还需要借用和您的名义伴侣关系才能够发起流程,”工作人员想了想,继续补充,“又比如,他没有自己的账户,他的薪金补贴,都是直接进入公共账户,需要用钱的时候,也是要申请才可以。”
陆宗停颤抖地吸了几口气:“全海角,只有他一个人这样吗?”
“有些新增居民,比如从各个大陆上收容回来的难民,或者是无人赡养的老人小孩也会有这种情况,再有的就是登记期限到了没有及时续期,不过都是暂时的,最后海角还是会给他们补登,”工作人员说,“陈博士应该是时间最久的。”
“为什么没有给他补登?”
工作人员为难道:“这个您还是咨询一下专业同事吧,我的确不是很清楚……”
陆宗停抬手掩住眼睛,透明湿润的液体从他指缝间涌出。
原来他在海角的每一天都那么艰难。
戒指和登记证,原本应该是仅剩的证明他在这个海角存在着,并且是他妻子的物件,却连他的名字都没有印一个。
陆宗停还想说什么,却有熟悉的电码插拨进来,他胡乱抹了把脸,吸了吸鼻子干咳几声,匆匆忙忙地接起:“阿姨。”
“宗停,”凌澜的语气听起来很是无奈,“我到了,但是泊秋不肯让我看。”
陆宗停手忙脚乱地把东西收进文件袋:“您等一下,我马上过来。”
—
陆宗停一路小跑到陈泊秋病房门口,按他要求,门口看守的是沈栋,照料的医师也只有温艽艽一个人。
温艽艽应该在病房里,沈栋则在门口和凌澜小声地说着话,二人听到脚步声都从长椅上站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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