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两个月里,自她口中,我听到最多的话,不是陈述句,是反问句——
“我漂亮吗”。
我以为她有容貌焦虑,后来我从那几乎塞满医院邮箱的未处理信件中,发现寄给她的,十有八九是对她的人格、容貌的羞辱,里边不乏刀片诸类,以及各类盛有硫酸的喷溅物。
我从那时开始对社会人员究竟是在伸张正义,还是仅仅在进行另类的暴力行为,产生了怀疑。
可那仅仅是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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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在童彻精神状态较为正常期间进行的部分采访内容拼合汇编:
我:有人说登山事故发生的主要原因在于你们俱乐部几个负责人玩忽职守,你对此持什么态度呢?
童彻:是天灾。那会儿下了大雨,定位仪坏了,成员们都很慌乱。但不安情绪的扩散以及他们的不规范用火是导致惨案发生的主要原因。
我:您的意思是,这场登山事故不是你们的错吗?
童彻:不是全责,或者说大部分责任不该由我们来承受。
我:有幸存者称您在救援期间并未承担俱乐部负责人该有的责任,并以节省食物为由,克扣参与人的食物补给。
童彻:你信吗?在我们负责人仅有七人的情况下,在我没有什么工具防身的情况下?
童彻:还要我说多少次才够呢?我只是个讲解员!我没有从事一切不法勾当!为了节省医疗资源,我骨折了的左腿在获救前已经肿得像球,难道脸上没有伤口便是错么?!
童彻:天气预报出错,大家有目共睹,为何非要将幸存者分作受害者和迫害者呢?
童彻:我说了他们在造谣,造谣,造谣!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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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加上罪,何患无辞。
我知道童彻想表达的是这个意思,可我总在她讲至激动处亦或有条有理时起身,用肢体语言来告诉她——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别说了。
那是我对她伤人而不知悔改的报复,而这报复持续了整整两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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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访者姓名:老班(化名)
性别:男
身份:黄腾登山俱乐部医护人员
时间:2005年9-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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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二个见到的人是老班,他被医生们列于第二位并未叫我太过惊奇,毕竟他生得慈眉善目,又稍稍透露出一点精明。
我想他就算是个疯子,攻击性应该也不大强,可是他曾是医护人员的这层身份还是让我有些忌惮。
然而实际印像是,那人很安静,他甚至能体谅我的操劳,保持着从前的专业素养,理智又平和地判断我的状态。
由于他多半时候应答如流,我不禁又开始怀疑他患病的真伪。在头次采访结束后,我问过他的主治医师,他的病状如何。
他们摇头说,是重度抑郁,犯病时不会伤人,会自残,给家里人救下好多次,实在没办法了才送来的。
那些医师口气很淡,可是对于我来说,却可以说是有些讶异。
我不能否认,头一次听闻他的自虐倾向时,我有冒出过这样一个念头——何不就让他死了?
据检方,参与那次登山活动的死者里有将近十人是死于未得到及时的治疗。
他穿着医者白袍,可他的双手血淋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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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在老班精神状态较为正常期间进行的部分采访内容拼合汇编:
我:您愿意讲述一下您在当时那事故中的主要遭遇么?
老班:自然没问题。当时情况很乱,我属于后援人员,一般都跟在队伍后头,前头遭遇了什么我一般瞧不着,很多时候是前边风头已过,我才得知情况……二十五个登山客,有七个人负责已不算少了,又都是成年人……可是你知道吗,那日我还以为带着一群没开化的野人。
我:幸存者称您只顾照顾负责人,而不管其他成员,将人的生死安上三六九等,您对此有什么想解释的吗?
老班:三六九等啊……您有看过救援首日的新闻图么?瘸着脚走的小童、小江,肚子上漏个大洞的小郭,手臂及尾骨骨折的小颜,被火烧死的领队!我是人啊,没有三头六臂,我全部精力都拿去救治那些个顾客,我叫我的同伴们等了再等,连止痛药都舍不得分给他们啊!小郭的伤口甚至、甚至……他自己缝啊!我恨时间不够,我恨不能救更多人,可是我同样对小江他们六个抱愧!
我:你恨那些个批评你们的网民们吗?
老班:我恨我自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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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班的自我厌恶很强,我一面觉得他做戏给世人看,一面觉得他的自厌若是真实存在,那便是他活该。
我没去宽慰他,亦或安抚他。
我选择了冷眼旁观。
他曾向我表达他的愿望,他信任我,并希望我能还他们一个清白。
我表面上点头,心里却很是嫌恶。
这算什么?
有罪者无罪论?
可笑至极。
记者哪里是个把黑色涂作五彩白的职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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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钦
受访者姓名:郭钦
性别:男
身份:黄腾登山俱乐部救援员
时间:2005年9-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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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后见到的人是郭钦,进去见他前,医师们的表情都流露出了不少的担忧。
我觉着奇怪,便问他们郭钦入院的前因。
他们说是精神分裂加躁郁,不久前险些提刀将一个幸存者给砍了。
我点头,说,那还真有他的风格。
那时的我觉得网络上对郭钦的“暴力狂”“杀人犯”“食人魔”“反|社|会|分|子”诸类让人望而生畏的代称,简直是讥讽又精妙。
值得一提的是,并非我的要求,我一推门进去,郭钦手上便挂着锁。
他给了我一种我是审讯警官的感觉。
嗳,也没差,毕竟在当时的我眼里,他们仨活脱脱就是逃罪的罪犯。
——尤其是郭钦。
从照片上看见的他,肤色是健康的麦色,现实里他的肤色却是近乎透明的白,叫我瞧来觉着很是陌生。我觉得他陌生可能还有个原因,他没如照片一般佩戴眼镜。但说实话,这样的他看起来更为清秀。
面对这么个暴徒,我无力装体面人,只趁着他没发狂,将采访内容一股脑地给他塞去,再给个甜头——我是来还你们清白的。
我说得自己都想笑,那郭钦却肉眼可见地安稳下来,那些表示不安的小动作少了好些。
但我也不幸遇到过几回他发病,那些链子晃得我都怕崩开。他在床上痛苦地扭动,好似恨不能将床垫也给踹烂。他挣扎时,我看到他腰间狰狞又扭曲的疤痕,我想到了老班说郭钦他自己缝伤,我的眉压了压,可能是对痛苦有了一小阵的共感。
我是绝不会同情杀人犯的。
我那会儿对他仅有一个想法——眼前这暴躁无边的模样,说不准就是他的本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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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在郭钦精神状态较为正常期间进行的部分采访内容拼合汇编:
我:能请您描述一下登山事故那几天发生的事件吗?
郭钦:定位仪失灵,夜晚来袭,内部恐慌,胡乱生火,烧死人了才知安稳一阵。后来又不服从指挥,遇见了野生动物,分明已有我们挡在前头,他们却一窝蜂地喊叫奔逃,好似自个儿真就能逃得过那些四只脚的野物似的,好似他们跑了,那些东西就只会吃我们一般……哈……一群疯子、脑残,老子真想砍死他们那些个王八蛋,
我:据悉,您在入院前曾多次找过X先生的麻烦。他是当时的幸存者之一,同时也是登山事件真相的重要披露人,能告诉我们您对他的仇视,究竟是出于什么情绪吗?
郭钦:妈的,这年头白眼狼他是第一名!老子当时为了救他,肚子给熊爪子抓出那么大一条口子,他近乎完好无损地回来了,竟然说我见死不救,说他能够活下来,是靠自己爬树?特么的有毛病,脑子进水!
我:您在那几日都发挥了什么作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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