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矮丘凹陷于若谷处,其间藏有一扇由三根木头拼就的简陋木门,看样子是个废矿井的入口。本该封锁的井门仅仅用几条宽而厚重的发黄的布条围裹住,他二人立于原地,尚能听见从布条缝隙中漏出来的、来自矿洞深处的诡异声响。
细细瞧去,还能看见门正中的两道白条,白条上各钉着两只专供镇邪的铜制重明鸟。
那模样一点不像要拦人进去,反而更像要拦住什么东西出来。
井门前有好些个木桩子,七步远摆了个神龛,文侪跛脚上前,只见上头好死不死供了那治桃止山的东方鬼帝神荼。
戚檐上前扶住那艰难俯身端详的文侪,说:“怎么这么个表情?那些神爷红脸花脸我分不大清,这位难不成是特大的官?”
“官大不大我不清楚,倒是位专门镇鬼压大凶的……我们村里有阵子死人特多,虽然都是意外亡故,但是当年各家那会儿都请了这位爷来。”
戚檐边听他讲,边走到矿井口,说:“怪叫人害怕的,——啧这四鸟钉怪别致的,我就不撬了。”
他说着拿出那把文侪用来剪发的剪子,咔嚓剪断了那两条拦道的白布,哪知那布被剪子一剪,便翻出里头的红底。
白给人看,红给鬼看。
人怕白,鬼惧红,
两不近,两相离。
他们不该来的。
想到此处,文侪迅速把脑袋摇了,将那些神叨叨的思绪甩开,用拐杖撑地,快步跟了上去。
恰是此时,一股喘息般时轻时重的悠悠凉风闯了出来,羞答答地落在了他二人肩头,却一时重得像有东西搭上了手。
戚檐不动声色掸去肩上尘,回家似的一路向前。
洞内场面同二人想像惟有过之而无不及,无数木板撑起趋近于方形的窟洞,那些爬满虫洞的木板多数被漆作艳红色,形似村口仿古的彩绘牌坊。
眼前有无数岔道口,顶头木板偶尔会钉着几盏照明灯,但那灯是旧式黄铜灯,且大概有些年头的缘故,可见度很低,再加上这矿井中照明灯分布极不均匀,因而眼前这一条几乎没什么灯的路,一眼望去好似个巨怪的喉腔。
人对于未知黑暗的恐惧是天生的,瞧见黑灯瞎火的,免不得要焦虑若是将腿脚迈进去是不是会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啃掉指头,只剩下一具森森的白骨?又或者再往里去会遇上个身着红嫁衣的女鬼,叫侥幸逃出去的人也疯疯癫癫,受一辈子的咒怨?
他二人倒是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黑,看不清路,烦。
“哎,好无聊,我给你讲故事吧?”戚檐撩开挡路的一团蛛丝,笑眯了眼睛,“戚家老一辈当初住山沟里头时,村子临近野坟地的一处小丘就有个废弃的矿井,那矿井啊有些古怪,每逢半夜三更,就要传来婴孩的哭声!”
文侪意致阑珊,没搭理他,只小心扶着石壁向前。
“我问姥爷啊,这矿井里怎么会有婴儿哭呢?他是饿了吗?还是因为找不到爸妈了呢?姥爷只摇脑袋叹气,而后慢悠悠地说,因为以前临近的几个村里头人都穷,那些个养不起孩子的家里头,男人没良心,就把刚会爬的婴孩用红布绑了脑袋,扔到矿井里头去。婴孩在里头吊着一口气爬,可能碰上坍塌,被落石压死在里头,亦或者掉到更深的矿井里窒息而死,亦或者……”
“说够了?”文侪一只手捂住戚檐的嘴,“少讲废话,嗓门那么大也不怕招来什么鬼东西。”
戚檐顺势亲了文侪的掌心,一刹叫那狐狸仓皇地抽回手去。眼见文侪怒目瞪他,戚檐只摆出个可怜模样将手摊开——
“你也知道的,我是一般取向,先前决然不会干这种骚扰男人的事。哪里想过钱柏他欲望这么强,心思龌龊到会冲动冒犯您。您若还是硬说是我犯了错,我也没办法,您要是要打……呃啊……”
戚檐捶打着自个儿那结结实实挨了一掌的后背,乖乖在文侪跟前引路。他侧目时,忽见文侪停在了距他有四五步远的地方,正仰着脑袋往上看。
“怎么不走了?看什么呢?”戚檐手里拿着个地上捡的探照灯,那灯也是近乎报废的古董玩意了,灯一闪一闪的,活像是棚户区巷尾总不亮的照明灯。
戚檐将那古董灯拎起来朝上一照,只看见条浑身蠕动的千足大肥蜈蚣,戚檐一哂:“怎么?想要吗?我抓一只给你带回去养?”
“有病……还不快点往旁边照!”
戚檐伸直了手,把灯抬高,那蜈蚣的足触碰石面的声响清晰可闻,可戚檐挥了挥手,那东西便迅速爬开了。
探照灯“嗞”一声响,频闪速度更快了,时明时暗的光线中,戚檐看见了一条向上的长道,一条锈迹斑斑的铁索梯正位于戚檐头顶,他只要稍稍伸伸手便能握上那竖井爬梯。
“要我上去看看吗?”
见文侪犹豫,戚檐心领神会地将探照灯递给文侪,握上了铁索。
“别站在底下张望,离口远些。”戚檐往上爬了几步后,又后知后觉朝文侪嘱咐了一句。
越往上爬,那铁索越像个上了岁数的老头似的颤悠悠晃,他可以看见尽头隐约的光亮,只是愈靠近,他愈觉得有些不对劲。
稀薄的空气里浮着火烛燃烧的气味,按常理来说这气味在矿井里头是致命的,奈何身处阴梦,他也没多计较。
可当他用手推开一黏糊糊软塌塌的木板门,倏地被红光给耀红了脸时,他竭力辨认着眼前东西,瞳子骤然收缩。
***
自打戚檐爬上去后,文侪再没听见戚檐的声音。这矿洞里不时有阴恻恻的寒风从深处带着血腥臭味拂面来,他揉了揉发僵的右腿,算着时间。
已有二十分钟过去了。
然而,当他环视四周,欲查找些有用的工具好上去帮忙时,上头忽然一阵响动,紧接着,周遭的石壁震动起来。通往上边的铁索也开始左右剧烈摇动,打在石壁上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
“戚檐——”
他声还没收回去,那戚檐已经不知在距地面还有多远的地方一跃而下。
他落地后便猛然拽住文侪的手,大喊一声:
“文侪,跟我走,别回头!!!”
在慌忙奔走逃命时,文侪已顾不得腿伤,身后掠过的黑影却好几次差些撞至他身上,若不是戚檐猛然将他扯过去,他怕是已被那东西抓到了。
可那究竟是什么鬼东西,到二人钻进个垒原木的穴洞之时,他还是没能看清。
通向这地儿拢共有三扇门,他们从第一扇钻进来,便一脚将门踢上了,可余下两扇大敞的门却像是被鬼火烧穿的俩只黑黢黢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俩。
文侪吞了口唾沫,方要挣扎着去合门,那戚檐却倏地捂了他的口鼻抱着他滚到一堆废木后头。
只听一声怪异的尖哼,有只东西摇摇摆摆地走进来了。戚檐跪着将瘫倒在地的文侪堵在墙角,用背冲着外头,文侪却从他肩头窥见了那走过去的怪异东西。
紧紧贴着骨的瘦紫皮,惊人的灰凸肚,垂地的黑直发,眼球则是流出眼眶的两道肉条。那东西走路起来一瘸一拐,脚很小,像是婴孩的脚丫,打眼过去活像是俩肉球。他嘴里吊了个长铃铛,走路时那铃铛与舌一道伸出,铃铛垂在地上拖着,比起铃声,那铜铁磨地的声响来得要更刺耳。
“铛——铛——”
“嗞嘶——嗞嘶——”
尖声不绝于耳,戚檐搂紧了蜷缩作一团的文侪,文侪也伸手环住了戚檐的脊背。二人身躯紧紧相贴,几乎同频的心跳震得彼此胸膛起伏得更加剧烈。
那东西在这屋中逡巡良久后,声响戛然而止,戚檐一动不动压在文侪身上太长时间,正打算放松起身,谁料那将脑袋搭在他肩头的文侪惊恐地看向斜前方,二话不说便又锁住了他。
那东西还没走,他在思考,在试探。
戚檐停止了行动,片晌才自身后听得逐渐远去的铃铛曳地声与细碎的脚步声。
待亲眼瞧见那东西从屋里出去,文侪才深深吐出一口气:“起来吧,小心些,咱们快去把门给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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