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人又死了。
文侪的心脏好似已不再是血肉,而是一丛荆棘,将他扎得血肉模糊。
再一次时间回溯,他在触碰到石头的瞬间便毫不犹豫地将那东西砸向了自个儿的双腿,任由冷汗如同雨点一般落,他甘之如饴。
可依旧是失败,
戚檐又死了。
失败、失败、失败失败——
失败之后是一次又一次反覆的失败。
他的精神渐趋恍惚,泪水干了再难流。
他的骨头碎了又好,好了又被他给砸碎。
后来他能够熟练敲碎自个儿的骨,却没能熟练地割开自个儿的皮肉将那些东西取出。
于是他把一次又一次地把回溯当作了练习,又一次次地担心这是最后一回,担心在不可改变的终局,戚檐还是死在了他手里。
后来的后来,他习得了用剪刀迅速割开自我皮肉的方法,可是每每行至最后一步,那闹铃总会响起,告诉他——又失败了。紧接着是男人虚弱地拨帐,与董枝痛彻心扉的哭声。
文侪于是更加地疯狂,那些身体上的痛楚不知为何填不满他心里灼出来的巨洞,叫风一吹,他的心脏便疼得他想要碾碎自个儿的脑袋。
快一点,
就再快一点。
巨石砸在酥白的肌肤上,里头的白骨像是木头一般咔嚓断裂。
刀尖落在肿胀的皮肉上,绷紧的肉|体如同海绵似的豁然张开。
他的纤长的双睫叫冷汗泡湿,他的松软的两腿叫烫血浸红,他用手匍匐着将那些碎骨献给董枝。
随后,他看见董枝第一次朝他走来,而董枝的身后跟着那个男人,那男人趔趔趄趄地将文侪抱入怀里。
滚烫的泪水落在文侪的面庞上,他听见那个男人说:“阿侪,你别睡,我们去看海吧,去看海上的天光,去读海底石碑上的文本……你别睡,我们去看那湛蓝的,蔚蓝的海,去看那片远离这浓绿的蓝。”
文侪阖上眼前,瞧见戚檐很是漂亮的泪面,还瞥见他左眼下方那颗被泪水润得很湿的泪痣。
后来一切都变得冰凉,他知道董枝剔出了他通身的骨,而戚檐将他放进了玉棺之中。
***
“我做了一场梦。”文侪说,“忘了你,也忘了我。”
——————
文侪经过了时间回溯,再睁眼时,已然躺进了温暖又隐约泛潮的被窝,他真切听见身侧男人均匀且平静的呼吸声。
他,听见了戚檐剧烈的心跳声。
可文侪还是自顾自地将自己罩入被缛,不愿端详身侧熟睡的戚檐的脸。
他怕一看,他就会想起那红帐中濒死的男人。
他怕一看,泪就藏不住了。
厚重的棉被将他围裹,他阖着眼,感受不到双腿,那血液停止流淌的腿,那白骨裸|露、筋脉寸断的腿。
他将自己蜷作一团,于难耐的失温中感受着心脏跳动。
他止不住地念起那句歌谣——
“狐剔骨,葬玉棺;起死人,肉白骨。”
泪又湿了眼,可遽然间有手伸入被窝,往他毛茸茸的尾巴上一抓。
他听见戚檐说——“什么鬼东西……”
而不是,我爱你。
第43章
文侪虽是把那奇诡故事同戚檐讲了个大概,可到底没告诉戚檐——自己在恍惚中将钱柏看作了他。
戚檐冷淡地盯住文侪的眼睛,不知是在看那对干净的眸子,还是在端详其中自己的倒影。
“你应该早些告诉我的。”戚檐冷着脸睨他。
“说来话太长,更何况那段回忆说真也真,说假也假,我只当是梦一场,没必要。”
“活了二十多年了,头回见到你这般上赶着送死的,你实在是了不起。”戚檐忽地嗤笑一声,“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让你心甘情愿地送命。当什么不好,当个烂好人!难不成在你心底,自个的命要比旁人的命贱得多吗?”
文侪听得出来那笑面虎话中有怒意,可他其实并不明白那戚檐在气什么。他埋着脑袋,有些心不在焉地翻找东西,未察觉发间那两茸耳又蔫蔫趴了下去。
戚檐用目光将他拢住,说:“你在这儿呆了那么久,总该知道哪里有线索吧?”
“在回忆里头,我一直待在这矿洞里,从没出去过。更准确来说,我一直呆在同一个房间里,那房间和这屋很像,但这里少了张红床,我也不能确定是不是一个地。”
文侪尽量叫语气平静如常,指甲于身后掐入掌心,堪堪止于出血前。
戚檐将他打量了几遭,眼神像是一点也不信:“我们要从这烦人的阴梦里出去,你应该不会忘吧?别为了些诡异的感情让你我止步不前。——反正都是假的。”
“我知道。”文侪紧抿唇线,顿了顿又道,“就说了要你快些找啊,是你偏要在那破故事上浪费时间!”
“怎么能说是破故事?”戚檐勾起唇角,话中嘲意明显,“我见你似乎还很在意。”
“到此为止,戚檐。”文侪冷冷瞥了他一眼,“棺材翻完了就快些盖上,我不想再瞧。”
“盖与不盖都由不得你。那段记忆既然讲的是你和钱柏的故事,那么要想弄清你俩的关系,不就得叫这棺材刺激刺激你的神经,好叫你快些回忆起什么吗?就麻烦您好好想想啦!——他有对你说过什么吗?”
文侪为效率所逼迫,终于抬眼看向戚檐,说:“我爱你。”
戚檐一怔,随后不动声色拈动袍子一角:“还有呢?”
“他说要带我去看海,看石碑,远离绿,去看蓝。”
戚檐听罢,伸手向文侪讨要他的本子,在其中一页奢侈地写上了“蓝““绿”两个大字。
他拿笔帽反覆敲着那二字,说:“这片岛屿被蓝洋所围绕,内中却生满绿色的草木。我想弄清‘绿’于钱柏而言算什么,他视作美好之物的‘蓝’又意味着什么。”
“阻碍和理想?”
“有可能。”戚檐粗略地记了几字,“若那蓝指代理想,多半与谜题二相关。”
戚檐的语速不知为何变得很快,他不停拨弄笔帽,似乎比文侪还要迫切。
“这房间翻得差不多了,咱们去别处找找吧。”戚檐说着,把耳朵贴在石壁上听了半晌,这才推开门去。
***
先前那总喋喋不休的戚檐,这会儿安静得吓人。文侪想着他大抵是在提防铃婆的到来,除此之外,也没别的理由了。
这矿洞很深,愈往深处,氧气愈是稀薄,当文侪将步子停在一锈迹斑斑的铁门上时,身后戚檐忽地发出一声闷哼,一只手蓦地伸向前方锢住了文侪的右手腕。
文侪的手被迫停在了被蛛网覆盖的门把上,他倒是毫不慌乱地侧目问:“怎么了?”
“觉着怪不安的。”
“那我们算是来对地了,你忍一忍。”文侪言罢,手蓦地发力压动锈蚀的门锁,在咔哒咔哒几声后,那铁门被他朝内推去。
“嗞——”
铁门摩擦地面发出一声长而尖的锐响,可在那门打开的刹那,戚檐呜咽一声跪倒在地,他死命掐住自个的脖颈,就好若被鬼上了身般,浑身痉挛起来。
文侪见状赶忙伸手要拉。
“别……别管我……开、门……”戚檐身子一抽搐,忽地开始剧烈咳嗽,他每咳一声,捂紧嘴的左手指缝间便溢出一股腥红,“我没事,快去找线索……”
文侪见状怔了一怔,可眼见戚檐眼神坚定,他只得转身一脚踹开已然开了条细缝的门,闯了进去。
不曾想方踏入屋中的瞬间,他便愣在了原地。
——瞳孔被瘆人的血腥所占据,他张开口,却愣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习惯了高速运作的手脚脱离了他此刻生了锈似的意识,他不由自主地行动起来,跨过散落一地的带血的长布绷带与畸形的残肢断臂,像个虔诚的信徒那般神色肃然地在屋中绕起了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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