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上好还是不好,总之我同我妈的关系不差,她管我叫‘乖乖’呢。”
话说到此,文侪已将戚檐领到了办公室门前。他推开门先是探进去个脑袋,朝里头张望了几下,见着没人,这才招呼戚檐进来,说:“随便坐。”
戚檐不听他的,只扮着痴傻站在一旁等他。
文侪自顾自开了几个抽屉,从那些个花花绿绿的本子中挑了本红的,抛给戚檐说:“就不要挑了吧,红色吉利。”
戚檐倒真是不挑,只接过了,把本子打成卷握在手心,问他:“接下来打算去哪儿?”
文侪趁手从桌上摸来个时常断电的电子钟,站起身说:“我昨天把这里瞧了个大概,这病院里头就只有俩地儿上着锁,一个在地下室,一个是二楼的九号病房。那地下室的钥匙我在这屋里看到过,等我找着了,咱们就跑那儿去看看。”
***
楼梯上皆是尘灰,每踩一步便能清理出一点光滑瓷面。
地下室的灯经年失修,一闪一闪地亮。俩人踏在这级台阶,灯灭掉再亮起的时候,他们已瞎子似的摸黑往下走了五六级。
“超有氛围感!”戚檐咧嘴笑得灿烂,片刻又从齿缝间挤出句话来,“真他妈让人想家!”
文侪敷衍笑笑,说:“还是别太想吧,我怕你赖这儿不走了。”
二人停在一挂着储物间牌子的门前,文侪从兜里取出串叮当响的钥匙,藉着门前一缕微弱的光辨认钥匙上几乎烂得不像样的旧标签。
“办公室、器械室……”
在文侪找钥匙的功夫里,戚檐只是百无聊赖地站在一边环视周遭。
这走廊很长,走廊尽头黑黢黢的,哪怕有个人站在那昏影中,他俩也一定看不见。倒也不是自己吓自己,戚檐总觉得对面那挂着两道锁的房间在往外头吐寒气,他眯起眼睛瞧了一眼顶头冒绿光的标牌——看不大清。
他于是站到底下仔细瞅。
停尸间。
也不知是哪个人才想出的把停尸间建在储物室边上,自那停尸间里漏出的寒气一阵一阵的,都送到了储物室门边。
戚檐家里人迷信,每逢家里头有白事,他们总神叨叨地念,说死人身上褪下的脏东西会附着在寻常物什上,所以需得将脏物都处理干净了,否则来日定要触霉头。可他是个无神论者,虽说这会儿他总疑心有阴风擦着他的面颊跑过,却依旧觉得哪儿有那么多牛鬼蛇神,全是瞎想。
他好似忘了他们是因何而来。
正仔细想着,只听“铛啷”一声,文侪已将一锁头朝他抛了过来。
“想什么呢?拿好了,一会儿还得上锁。”
戚檐垂头瞧着掌心形状颇奇特的锁头——这锁长得实在奇怪,不是四四方方的,反倒像个不规则的球状物。
他左右翻看那玩意,后背却倏地僵直。
有什么东西在轻轻抚摸他的脊背,冰凉的触感穿透他单薄的病号服蔓延全身。他咽了口唾沫,猛然回身大喝一声:
“谁?!”
“啊——喂!你他妈乱嚎什么!?”
被吓得一激灵的文侪给他送来个攥紧的拳头,戚檐却猛地锢住他手腕,左手向下揽住他的腰将人往墙上带。
戚檐贴墙站定,却是将他的好兄弟死命摁进怀里,好似怕他一个不留神文侪便要往外头冲。
文侪被戚檐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恰因太清楚这人一向冷静,鲜少如此莽撞,更不自觉屏息,只拧着眉头顺着戚檐的目光仰首。
那人在看爬满青苔的天花板。
文侪到底没能弄明白他在看什么,耳畔却被那笑面虎突突的心跳声所充斥。
“嘭、嘭——”
戚檐的体温好似在迅速下降,却一时间叫文侪有些弄不清楚是自个的体温太烫还是那人在往外头冒冷气。
四周很安静,跟在戚檐心跳声后头的是几声仿若尖指甲在挠黑板的声响。
“呲呲呲呲呲——”
这声音一响,戚檐又应激地把文侪脑袋往自己锁骨处压。他一只手摁了文侪的脑袋,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口鼻,直叫文侪喘不过气来。
文侪心想,这小子不把自己当人,单他戚檐生了俩个要呼气的孔,自己这对就是个摆设呗。
他方想同戚檐说一声,抱男人没意思,趁早松手,好歹让他喘口气,然而话还没出口,便有一团一团分叉的黑线猛然从天花板上垂落下来,恰有一簇扫在他二人面上。
文侪吃了一惊,左右摇头也没能避开。
那东西死的活的?有毒性么?有腐蚀性么?有攻击性么?
都不知道,总之躲为上计。
文侪愁于找不着东西挡,转念一想,这儿可不就有个现成的避风港嘛,不用白不用!他于是往戚檐怀中缩了缩脑袋,活像只把头埋进地里的鸵鸟,只给戚檐看他生得好看的后脑勺。
他察觉戚檐松开了手,当真是早不松晚不松,瞧见他要躲就知道松手了。
许是见文侪没有动静,戚檐略微俯身,将唇凑在了他耳边。喷薄的热气扫过他的面颊,戚檐用带笑的语气哄骗道:“文大夫,抬头看看?”
可还不等文侪仰首,戚檐已经拽住了垂到他们身侧的头发,试探性地往下扯了几下,谁知那东西像是生在天花板上,任他怎么扯都扯不下来。
戚檐的手上青筋暴起,又使劲猛一拉,只听得“呲啦”一声,像是什么东西撕裂了。文侪听得头皮发麻,恰瞅见左手食指上又生了个倒刺,于是撕扯起来。
大概是他力度没用好,点点腥红自被他扯开的口子处直往外渗,他怕那戚檐又嗔怪,心虚地瞥了他一眼,却见他正摆弄着手里刚扯下的一团黑线,神情有些难看。
“什么东西?我瞧瞧——”
“还是别看的好。”戚檐话是这么说,却生怕他看不到似的,尤为积极地将那东西递到了文侪手里,“货真价实的头发,根部有毛囊,不可能是假发毛胚,里头还沾着好些黑糊糊的东西——喏,散在里头泛白的片状物应该是墙皮。”
文侪胆子大,只拎着那团东西冲戚檐的脸舞了舞,旋即把那玩意随手扔在了地上:“单看这东西能看出什么?干正事要紧。”
“当真神奇,这地下室的天花板还能生头发。”
“啊对对对!”文侪费劲推门,但不知那门是被什么东西堵上了还是怎么,总之把他累得淌了汗,也才推开那么一点。
可文侪已累成了那副模样,依旧不忘满嘴跑火车:“你踮脚碰碰天花板,摸着人头皮虔心说句对不起。别怕羞,摸摸吧?哄一下它,你将人头发给扯了,叫人秃了一块,可不叫人伤心嘛?”
戚檐盯着文侪标致的侧脸,眯了眯眼,又转而将目光投至天花板上——头顶那被他扯去一片头发的地方空落落的,隐约可以看见其中生着密密麻麻的小孔,其中还有好些凸起的疙瘩。
他莫名其妙伸手往上一探,手刚碰上去,那东西便脱落下来,恰落在了他的掌心间,他仔细一瞧,觉得像块带血的痂皮。
一旁本嗤笑他疑神疑鬼的文侪遽然目中一眩,恍惚间觉得像是有人开了灯,周遭突然亮起来不少。
但实话实说,那光是微微弱弱的,不过勉强能让人看清身侧的东西,大概是三盏煤油灯的亮度。形象点说,约莫是村头24小时营业的小卖部深夜里常见的亮度。
文侪觉得自个儿年纪轻轻就花了眼,要么便是出现了幻觉。否则,他怎么会看见村里常有的土陶水缸出现在这精神病院里呢?
走廊的尽头,一灰褐色的水缸占据了一整个角落。文侪是在城中村长大的,这玩意他从小就熟悉。大些的用来盛水,小些可以抱在怀里的,用来腌菜。
他对这水缸最为清晰的记忆有俩,其一,过去下雨的时候,那水缸面上浮着的绿苔会被浇散,沉入缸底去,其中时不时还会长出些新鲜草叶,亦或爬出几只没见过的小虫。
其二,他母亲常会将钝了的菜刀在缸沿无釉处磨一磨,刀尖抵住缸面,前后反覆磨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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