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弯弯绕绕,那吴大始终拧眉板着一张干瘪脸,不像是要回家,倒像是要去送葬似的。他不让人问话,俩当儿子的也自然不能同他们老子来硬的,便只能垂涎的黄鼠狼一般巴巴跟在他屁股后。
戚檐眸底悬着一丝戾气,他是最恨朝家里人挥拳头的畜生,却也不至于失了理性,只还在心底默默整理着与吴大这人相关的信息。
作为村长的儿子,吴大自然同村里人多多少少有些接触,只是眼下还没有确定吴大同旁人相处时的状态,也不好下定论。但倘若他始终以这副盛气淩人的模样视人,只怕最后他不论是杀人犯还是受害者都不算奇怪。
安静了一路,走近一间墙面掺了贝壳的屋子时,吴大却无端开始咳嗽,文侪见状赶忙凑过去帮他顺背,他手上动作一刻没停,还关心道:“爸,您没事吧?”
那吴大丝毫不领情,将文侪的手猛地甩了去,开口就是数落:“谁准你碰了?还不嫌晦气!当真是什么人生出什么东西!”
“是呀是呀,村里人都夸咱俩像您!”戚檐挤去文侪身前,笑眯眯地低头看吴大,见那人神情不好看,又补一句,“没有您,哪儿来的我们俩?”
听了那话,吴大登时便叫愠意涨红了脸,长满老茧的指头冲着戚檐怒指数下。他的喉头剧烈滚动,一声吼便要出来了,没成想,近旁那间屋子的门忽然朝外一开,露出一妇人略带疲态的脸。
看到她的第一眼,戚檐便知道,女人没有名字,村里小孩都管他叫“翠妈”,而她便是他俩的母亲了。
“怎么都站在屋前?好容易回来一趟,有什么话进屋再说吧,日头落了,当心着凉。”翠妈披着条轻飘飘的薄外套,四肢瘦得能瞧见骨头。
她瞅了吴大一眼,便耷拉下脑袋,默默从门边牵了俩人各一只手。
吴大也不瞧他仨,单冷哼一声,活像有人欠了他大几百万似的狠踹开屋门,这才往内走。
“别管你爸,他就那臭脾气……”翠妈的眼睛低下去,好似有些心虚,说话时甚至不敢看儿子的眼睛,“你俩也真是,妈知道你们有事忙,可怎么都回村了还不乐意回家住?听妈的,别住那边了,回来住!今晚就甭去收拾了,家里东西都齐全,明早再去拿。”
“这不是担心爸看咱俩不顺眼,要同咱们怄气嘛!”戚檐忽然将话音压低了,玩起了早不知玩过几回的把戏,“爸他还动手吗?”
翠妈闻言果然噎住了,她掩紧身上外套,答非所问道:“咱们快进屋吧,有啥事咱们入屋聊。”
进屋后已经看不见吴大了,她径直领着俩人在长条木椅上坐下,一副心事重重模样。文侪问了一嘴后,她才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给俩人递去一张几乎被揉烂的纸。
“帮妈瞧瞧这上头写的啥,妈眼睛不好,那字写得草了便咋都看不明白……”
一张字条而已,怎会这般心惊胆颤的模样,文侪想着接过去,这才明白。
泛黄的纸上用红墨写了赤色的大字,换谁瞧来都得心悸。他的目光将内容迅速扫了,那玩意表里如一,外观瞧着就像威胁信、警告信一类的东西,内容也直白易懂——
【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
【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
【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嗐……恶作剧!您千万别多想,上头写的尽是些小孩耍无赖的废话!”文侪把信团成团儿握在掌心,“爸看过了么?”
翠妈摇摇头。
“您在哪儿找到的?”文侪又问。
“嗳……妈想想……好像是在村里那口老井边上。”
翠妈的语气一点儿也不坚定,但这话却叫文侪有些沮丧——若是在家中发现的,那么就可以将受害者的范围缩小了,可这偏偏出现在人人皆可接触的公共场所。
夜愈来愈深,外头亮起了要炸海一般的雷鸣。不多时,暴雨就开始下了。
吴大始终窝在主卧里没有出来,翠妈只说那男人在忙着帮村长办事,抽不出空儿。他俩当然不在乎,也没想着进去讨骂,只有一搭没一搭地套翠妈的话,譬如家里有没有同人结仇啊,或者村里头有哪些人作风不好之类。
可没想到的是,比起吴大的沉默,翠妈的回答也是毫无线索。
那妇人说,村里人都是好人,大家夥和和气气,日子过得都很美,哪儿有那么多对头冤家?
她说罢还叹气,说你俩不能总觉着村里人不好,大家夥都没啥恶意的。
戚檐不敢苟同,只觉得那妇人是被吴大那畜生给欺压惯了。
见套话不成,戚檐准备再细细问问那吴大什么情况,哪曾料暴雨声中忽然挤进了颇不和谐的梆梆响。直到翠妈站起身往外张望,戚檐才意识到原是有人在打门。
戚檐走至窗边,只见玻璃外人头攒动,五六盏煤油灯照得雨帘发光。他正想伸手去开门,翠妈已经先他一步将门开了:
“咋回事呢?怎么都聚在这儿?”
“哎呦!这该死的雨下得他妈不是时候呀!快去喊吴大哥出来!”一汉子一面抹脸上的雨水,一面说 ,“麻子刚刚从阶上跌下去啦!”
二麻子?
文侪一怔,那小子走起路来飞快,适才不论是多斜多绕的路走起来都像平地似的,怎么突然就摔了?
“嗳、麻子他走路总是太赶!他人如何啦?摔到哪儿了?重不重?”翠妈忧心地蹙起眉,手捂在心口。
“甭提了,要只是摔到,至于这大半夜来叨扰?”那汉子直摇头,“二麻子他……人没啦!”
好像有树被刮倒了,外头劈里啪啦一阵乱响,戚檐原是想摸一摸发愣的文侪,不知怎么心口忽然一阵绞痛,登时用手摁在了心口处——就好若那翠妈一般。
他看向翠妈,翠妈也看向他,妇人的婆娑泪眼晃得他头疼。
震耳欲聋的雷鸣中,他听见翠妈有气无力说了声——“救救我!”
***
戚檐无端有些恍惚,待清醒过来时,那把自己锁在内屋的吴大已经夺门而出了。熙攘的人群都随他走开,屋门前再没留下一盏煤油灯。
翠妈擦了眼泪,再没多说什么,只叫俩人先回卧室去——她指的自然是俩双胞胎儿子的卧房。这屋子不算大,自然没可能让他俩分房睡。
但这般没什么不好,省得俩人每夜都要想理由偷偷摸摸地聚到一块儿。
戚檐叫文侪扯着进屋,第一眼瞧着的是因发潮起了很重霉点的墙壁。墙上一面贴了几张功夫电影明星的海报,一面贴的是扎了俩冲天辫的笑面年画娃娃。
对门处开了扇小窗,正对着河流的入海口,夜里从窗子里望去,水波本该是凝滞的,被暴雨这么一打却如煮沸了的汤般在锅里翻滚。
屋内没灯,翠妈从外头拿了盏小油灯来,顺带给他们捎来两杯热水解渴。她不是个唠叨人,待谁都很有分寸,就连孩子也不例外,方把水送进来,便阖门出去了。
戚檐躺在那张极窄的木板床上,说:“我家和这差不了多少,我那会儿跑饭馆巷子里待着时,还在想家里盛雨水的桶有没有倒。”
文侪只答:“至少活着啊。在我那儿,你早都……”
他说了半句便不再说了,只将房内能藏东西的几个抽屉一并拉开。
“依我看,九郎近处的线索都不会多,还是快些睡罢。翠妈不是说,村里人都四点起床,要我们也守规矩的么?”
“我再看看就睡。”文侪头也不抬地回答。
戚檐眉一皱,掀被要下床帮忙,文侪只说:“安稳睡你觉去,我自个儿忙得过来!”
然而戚檐虽说又扮着乖躺了回去,却是死撑着不闭眼,直盯着他的背影看。屋外雨大概是歇了,早晨那会儿还灰蒙蒙一片,瞧不着一点日光,到了夜里,月光倒是一股脑全泻下来浇去了文侪身上。
脸、肩、腰。
都漂亮。
戚檐伸手在空气中抓了抓,双眼蒙上白雾前,忽然看到那垂目于桌者,神情泛上了几丝惊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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