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孩子小手惯有的冰凉湿润,那只手温暖、干燥、有力。
还有些莫名的熟悉。
文侪忽然怔愣,下一刹便被那孩子猛地一扯。力道大得吓人,他胳膊都差些给那人卸下来,于是忙挺身从地上立起,一个趔趄,又往地里摔。
他觉得自己大概会在铁轨上摔个狗啃泥。
或者,他将被碾死于火车底下,因为他听到了火车的尖鸣。
又死一回?
嗳——快点吧。
文侪阖上了眼。
***
戚檐捧起猿猴硕大的头颅,将那东西乌黑的瞳子对准自己的眼。
一股凉气自脚底板往上升,经由腿至腰,再充斥胸膛,最后包裹了他的脖颈与脑袋。
森寒之间,他的肌肉一寸寸变得僵硬,像是有什么东西附着在他的肌肤上,缠住他,啮咬他,啃噬他,直至他浑身腐烂。
而他缓慢地在腐烂中清醒。
“你究竟是不是小白呢?”戚檐晃了晃手中猿猴的脑袋,那脑袋其实比他想像中的要轻不少,可不知怎么,心里却是沉甸甸的。
看来那东西在王虔心中份量不小。
那这猿猴不就更有可能是小白的化身了么?
这么想着,戚檐将那脑袋小心摆去了桌上。
假使小白真的死了,且猿猴的确是小白的化身,那么,小白的尸体出现在文侪的房间里又是因为什么?
尽管他不愿意朝这方向去思考,但鉴于目前积攒的经验,阴梦中出现杀人犯并不算新鲜事,因此他并不能排除文侪原主杀人的可能性。
他又绕了几圈,仔细将文侪的房间翻了翻,没有找到更多的文侪的痕迹。
他推门而出,也是这时才终于意识到装在每户人家门边的、状似路灯的东西已经亮了。
入夜了。
戚檐方从文侪屋子里踱出来,便遇到个大嗓门的报童,那些没卖出的报纸被报童打成厚卷在半空甩动:
“来人啊,来人啊,那家住五层的沈道爷殴打二层的尤老爹啦!!”
“打人啦!小夥子打老爹!!呵,家住五层的!!”
“上层人打下层人啦!!!”
还有人治得了那暴脾气的尤老爹?
戚檐来了兴趣,三步并两步地往楼上跑。
到了二层,手一伸一拨便挤进人群中,谁料瞧着那俩纠缠着的人儿登时啧了声。
哪里是什么道爷打老爹,这不是老爹打道爷嘛!
那尤老爹往沈道爷身上直落拳点:“打你个坏事的小白脸——!”
“我坏什么事呀!”沈道爷捂着脑袋哎呦哎呦地叫,“您才是块冥顽不灵的倔石头!”
“我看你是一点儿不懂‘自我反省’这四个大字怎么写!”尤老爹气得胡须给鼻息吹得翘老高,“你一个经营长生不老庙的,竟敢坏人家长生不老的命!你——!老子打死你这鼈孙!”
“人家那是自由选择,人家都没嚷啥,您这旁人瞎叫唤个什么劲儿呢?!”沈道爷给老爹揪住了头发,痛得回敬了他一脚,叫道,“那有些人他就是喜欢去上幼儿园,您管得着吗?您管不着!!”
那二人吵到最后,嗓子都发哑到几乎说不出话来了。
戚檐倒是听得满意,从中琢磨出了点别样的滋味儿。
沈道爷将去上幼儿园和长生不老两事并列,说明如果不能长生不老,就必须去上幼儿园,即这两件事所指代的现实事物,应当是处于对立面的两件事。
戚檐见二人后边除了你送一拳,我还一脚外,不再动嘴了,这才不紧不慢上前制止。
“都停了啊!两位消消气,这平白无故的有啥可吵呢?都是一个大楼的住户……”
他忘了那尤老爹对他的态度也不大好,他这么一插手,无异于火上浇油。
“你个兔崽子,早给我滚进幼儿园里去吧!混账东西!”尤老爹耸肩给他一顶,气愤道,“你爽快把话和那臭道士讲清楚,要是拖拖拉拉误了阿北那儿的局,我可饶不了你!”
哦?老爹夜里也要去荀北那麻将馆啊?
戚檐叹一声,搀了那灰头土脸的沈道爷一把,说:“您怎么惹着老爹了?”
“我按理办事,老爹他偏要按情办事……”沈道爷将他的方帽子捡起来扑了扑,说,“他恨我让你——不得长生!”
“他可是非一般地嫌弃我,该是希望我越狼狈越好啊,怎么会怨你?”戚檐又问。
沈道爷闻言唉声叹气,把手背在身后不吭声,摇着脑袋便走了。
***
画面亮度像是给人调低了似的,整栋楼在某一刹变得昏黄不堪。
戚檐爬上四楼,便见一整条黑漆漆的大街上,唯有阿麻馆子里的橘黄光往外溢出好些。
他冷着脸推了门,在听闻杨姐和尤老爹的话语声时,又匆忙挤上点笑。
“三缺一,就差你了!”荀北腰间系着一红围裙,含笑看向戚檐,只将一盘热腾腾的青椒炒肉往饭桌上搁,“老爹和杨姐还没吃饭,你一道吗?”
戚檐没张嘴,仅仅走到那颇有微词的杨姐身边,说:“姐,您咕哝说啥呢?”
杨姐便皱眉叨叨说起来:“我看那尤老爹就来气!多粗鲁一人!硬是把我拽来,害得我店门也没来得及锁!若是进了贼,我那些宝贵的肉哟,可要怎么办呐——!”
戚檐的手指抖了抖,也跟着蹙起眉:“这样啊,那还真是可惜。”
他又将袖子往下扯了扯,说:“唉,不好,我那表刚刚劝架时落下了!你三位先吃,我很快便回来!”
杨姐郁闷地往嘴里抛了粒嘎嘣脆的花生米,没说什么。
***
戚檐一面跑,一面回头确认杨姐没跟来,直飞奔至二楼,毫不犹豫便推了包子铺的门往里钻。
包子铺里暗得惊人,可当他推开那通往后厨走廊的门时,一星子微光漏了出来。
这回不是暖黄的了,是尤其冰冷的白光。
冰柜的门开着,冷气在整个走廊里窜行。
戚檐谨慎地迈步过去,正欲抓上那门,将它敞开。不曾想门内会倏地伸出一只手,把他紧紧握住。
那只手像是溺水者扒住救生员那般,恨不能动用一切关节缠上来。
戚檐咬牙拿脚强抵住门,不愿被那东西扯进去,谁料那手主人的力气实在大得惊人,他拚死撑住,却差些崴了脚。
后来他跌进去,那手的主人倒是摔了出来。
冰柜的厚门砰地在他二人之间关上。
戚檐怔怔地坐在地上,瞧着双手发愣。
——他嗅到了文侪的气味。
——适才他握住的是文侪的手。
他眼前一眩,昏死过去。
***
“头昏昏,目迷迷,小孩儿归乡啼如驴。跛脚子,烂手指,月光照呀么照井明……”
戚檐从翘边的草席上坐起,潮湿与腐烂的气味须臾便钻进鼻腔。
窗子没关好,瓢泼大雨破开吱呀呀响个没完的窗子,发了狂似的往内闯,再哗啦啦泼他满身的湿。
有个小孩坐在门边,用皮包骨的身子抵着发臭的木门。
那木门总被风给吹开,砰一声砸在几乎要坍塌的墙上,又梆地扇回去,打疼了那小孩的皮、肉与骨。
小孩嘶嘶出几口气,随意搓了痛处,照旧摇头晃脑地哼着小曲儿。
“这是哪儿……”戚檐揉了揉酸麻的手臂,他隐约还能记得自己似乎握住了文侪的手。
他垂眸瞧着掌心,恨不能落吻于自己的掌心,去吻文侪留下的余温。
“小孩!这是哪儿?”戚檐站起身,走到门边,替那被雨浇得像个落汤鸡的小孩扶住吃人的门,故作关心问,“怎么在外头淋雨。”
“哥。”男孩没有回头,“你甭踩在爹的凳子上,被爹知道了要挨棍子的……”
嗯?踩什么凳子?
戚檐低头,瞧见了垫在脚底的矮板凳。
什么?
认知的错误忽然叫他不辨高低,猝然跌下去,摔了个四脚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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