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这时,我内心有声音在高喊江昭无罪。
当我意识到这点时,我大概已经成了个依赖直觉高于证据的人,而非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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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访者姓名:颜添
性别:女
身份:黄腾登山俱乐部技术安全员
时间:2005年10-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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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添是俱乐部的技术安全员,也是那时唯一一个没有被扒出住址与联系方式的俱乐部成员,好在老班死前同我透露过她的住址,省了我不少工夫。
她的住址之类藏得好,可名字还是在网上载遍了,冠着她姓名作引流标题的帖子数不胜数,而在其中热度最高、盖楼最多的帖子里,她被称作“罪魁祸首。”
原还想着用短信轰炸的方式让颜添答应接受采访,可让我没想到,我方向她发出第一条消息,便在十分钟内得到了肯定的答覆。
或许是因为我在短信中提到了我是达伦的好友,并从老班那里拿到了她的联系方式的缘故。
看来她还尚余理智,这么想着,我来到了她独居的老出租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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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想错了。
颜添瞧着也并不好,她的神情有些恍惚,瞳孔也有些涣散,并不亚于精神病院里头的病人们。
可瞧见她的第一眼,除了奇怪的氛围,更多的是由内而外散发出的精英气质。
“抱歉,我这里出了点问题。”
这是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她的食指那会儿正点在太阳穴位置,我知道她指的是自己的大脑。
我告诉她不必太在意,她怎么舒服便怎么来,但我打心底希望她能尽可能配合著回答我的问题。
采访刚开始时还是很顺利的,颜添的回答恰当且不失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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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你独居吗?
颜添:我独居,房东是我的远房亲戚。
我:你知道你们的领队是如何死亡的吗?(此问仅是我用于确认颜添的意识是否清醒,她的详细回答却让我感到些许震惊)
颜添:烧伤,准确而言是大面积重度烧伤加上救治不及时造成的死亡。同行驴友缺乏经验,擅自用火引发了森林火灾,达伦他救火挤在最前头,但不知是太过恐慌还是蓄意报复,有个同行驴友伸手柄他推进了火海中。当时大家都在忙着灭火,注意到的时候领队已经满身是火在地上打滚了。火最后当然灭了,但他也不可避免地烧伤了。
我:不是说大家都忙着灭火吗?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颜添:我那时候在抢救物资,把东西放下的时候恰巧瞧见那驴友推人,但我跑过去的时候,领队已经在地上打滚了。
我:你没有举报那个驴友吗?
颜添:我不确信他的动机,而且据江昭所言,那人很快便被熊给咬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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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上述采访,我头一回了解到达伦的明确死因。
无疑,颜添冷静的态度与让人信服的说法极大地削弱了我对于登山俱乐部六名负责人的敌视态度。
我当时自主判定颜添的精神状态相较于其他人要更为良好,因而决定针对颜添本人再进行一次完整的提问。
没想到也正是我将矛头对准她本人时,她开始呈现出一种异样的情态。
那种反应有点像是恐慌症亦或焦虑症。
她捂住心口处开始喘气,我轻手轻脚靠近时,她却像是受到了惊吓一般猛然起身,把我吓了一大跳。
我等她缓了大约十五分钟,期间尽可能佯装平静,避免叫她觉得自己正经受着旁人的监视或者凝视。
在她发话让我提问时,她的脸色肉眼瞧来依旧很不好,可当我提出今日到此为止,我俩另约时间之际,她又忙喝止了我起身的行为。
她说:“要问什么就快问,我不知道还有没有下次采访了!”
那时候我被她的气势唬住了,没意识到那究极理性的人从没说过一句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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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据幸存驴友说,追本溯源,是你的失误才引发了那场事故,你承认吗?
颜添:我承认。若不是我的技术方面出了重大差错,不该造成那么多人员的伤亡。你应该也知道,为了保证出行的安全,登山成员身上都配有定位设备,可是接连的暴雨严重影响了定位器的精确度。再加上突发的火灾,由于防范措施没有做好,几乎所有的精密仪器都报废了,都怨我没能在火灾中及时将仪器都救出来,也没有在暴雨来临时保护好仪器。我试过抢修,可损毁的部分不可逆,十台仪器能给出十个不一样的结果……
我:尽管你把过错都揽到自己的身上,可是从你的话里很明显能感觉到,似乎主要过错并不在你吧?
颜添:过错在我——!!!
她突然尖叫起来,采访也不得不叫停。我意识到颜添同老班一般,有着格外严重的自厌心理,急于将一切过错都揽到自个儿身上去。
我很好奇,她变成这样失去理智的模样,是因为网暴,还是因为那次事故。
在正常情况下,面对精神病人我会避重就轻,尽量不去触碰他们内心的敏感点,以避免他们发狂暴走。
可在面对这几个极有可能是潜在杀人犯之人时,我需要尽可能地挖出我所需要的以及我所未知的内容,即便这有可能对他们造成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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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遭遇那场意外事故的时候,同行驴友是否对你造成了伤害?
颜添:我没能修好仪器,他们气昏后挥手打过我几拳,但被人拦下了,没伤到要害。
我: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认为自己有罪?是你自发形成的,还是外力造成的?
颜添:我有罪、我有罪——在他们羞辱我之前我就意识到了!!!吃白饭不干事!要不是迷路了,他们怎么可能乱跑,怎么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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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开始说胡话,其实也不算完全的胡话,只不过她将所有过错都往自己身上揽,后来我将她打断了,并告诉她这一切不是她的错。
什么“罪魁祸首”……
若颜添的过错不过是没有守护好那些仪器,那她算哪门子的罪魁祸首?
我又仔细翻看了论坛,关于颜添的内容涉及了许多“蓄意谋害”,譬如说她是故意要让他们去死之类的傻话,但大概要给她定个罪名,顶天是“失职”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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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论是谁,根据我改采访的内容,尽管有些支离破碎,却也并不似提前串通好所编撰出的谎言。
我知道,从那时起,我的内心已经明显偏向了几乎遭受所有人指责的俱乐部成员身上。
那么,我也成为网暴无辜者的共犯了吗?
不,作为一名记者,我始终谨慎发言,既没在网络上跟帖回覆,也极少在线下参与相关讨论。
所以更准确而言,我是一场暴力的旁观者。
可旁观者就无罪了吗?
当然从法律层面上来看,旁观者并不一定有罪。
可自道德层面上来看,仅以我个人的行为规范作为判定标准的话,我已经是个罪人了。
——倘若这些个俱乐部成员确实无罪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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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颜添是独居的缘故,我每日都会坚持给她编辑些看上去颇有希望的积极文本,颜添总会在一个小时以内给我最简单不过的回覆——【谢谢】。在她的配合下,有时我也会通过短信对她进行简单的采访,只是再没去过她家。
实话说,同颜添在那样一间压抑的出租屋里独处,会让我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就那么有来有往,过了近半个月,我发出去的短信过了整整一周都没能得到回覆。我于是又跑去拜访她,却从房东那里得知了颜添自杀的消息。
据房东说,颜添从楼顶天台一跃而下,当场死亡。房东抱怨她压了房价时,我没大仔细听,只自顾自地想,我好像又杀了一个人。
为什么是我杀的?
我也不清楚,至少在接受我的采访以前,她没有表现出自杀亦或自残的趋向。
亦或者,一直都有,只不过我没发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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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访者姓名:老南(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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